丹菲安静的听着,倒没露出什么奚落或者忿忿之色。她这从容识大体的态度,更让李隆基看她顺眼了几分。
“家父他……其实也常后悔。”丹菲道,“他酒后会同我说起此事,以此教育我谨言慎行。他说就因为自己一时冲动,才惹来这场大祸。太子择立关系国之根本,是天大的事,不是他这等小武将应当掺和的。”
李隆基道:“那你现在可还怨?”
丹菲目光清澄地望着他,道:“本来很远,见了大王一面,突然就不怨了。若要说,大概就是觉得无奈吧。大王并没有错。”
相王只是无能罢了。
同时,选择拥立这个无能之辈的父亲,也是自己判断失策。
相王叹道:“你父亲乃是一员难得的将才呀!他走后,海寇重新来犯,这两年在泉州一代兴风作浪,闹得百姓怨声载道。”
丹菲眼角发红,低声道:“家父临终,亦惦记着沿海战事。”
众人静默片刻,李隆基道:“曹娘子今后有何打算?”
丹菲挑眉,浅浅一笑,“我以为郡王见我,就是想说服我为您效劳呢。”
李隆基被她一语点破心事,不由得讪笑,心里酸麻,竟然觉得有些爽快。
“来吧。”李隆基笑盈盈地朝她伸出手,“廊下海棠花开得正好,陪我去看看。”
丹菲跟在李隆基身后,出了屋。
蒙蒙细雨仿佛一张透明的轻纱,风还带着寒意,可院角廊下,确实有一株西府海棠正悄悄绽放,粉红的花朵沾着晶莹雨水,显得分外娇媚。
“曹娘子将来有什么打算?”李隆基问。
丹菲有些迷茫,,“高堂在天有灵,定是希望我就此依附着郭家,安安生生过日子。世人总觉得,女子嘛,何须成就什么功业?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就好。”
“你不甘心过这样的日子?”
“不甘心。”丹菲直言不讳,“我是跟着家父在军营里长大了,自幼行船纵马,见过天高海阔。我知道我自己是没法被关在狭仄的宅院里,了却一生的。”
“我也觉得你的眼界气度,别的女子无法相比。”李隆基由衷夸奖道。
丹菲不禁莞尔,“郡王这就太过奖了。我不过胆大又好强,若论起学识修养,却是远不如京中贵女。不过我想郡王您今日见我,也不是为了夸奖我的吧?郡王您有何事需要我?”
李隆基讪笑了一下,注视着丹菲双眼,道:“我们需要将一个人安插到韦皇后身边,为我们传递消息。”
丹菲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片刻后道:“这不仅仅是为了刺探消息。郡王你的野心极大呢。”
李隆基不禁大笑,“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丹菲垂头看着手掌的纹路,过了半晌,才道:“为什么会选中我?”
“景钰选中的你。”李隆基道。
崔景钰走了过来,“我选中的你。从沙鸣逃离一路,你的表现正是我想要的。冷静、坚定、杀伐果断,却又坚持原则。你是最适合的人选。”
丹菲轻哼了一下,“我以为你对我印象极坏,觉得我简直是天下最泼悍的妇人。”
“我也没夸你贤惠温柔。”崔景钰干巴巴道。
李隆基急忙咳了咳,怕两人又吵起来。
丹菲望着落雨的庭院,半晌道:“你们不会这么容易就得到我的忠心。我本可以平安过日子,没必要给你们卖命。”
“那为了令尊呢?”崔景钰道。
“你什么意思?”丹菲蹙眉看他。
崔景钰冷声道:“令尊的罪名是武皇后亲定的,是意图谋害太子,进而扶持他人。虽然罪状上没有写明,可众人都知道,他是想扶持相王的。你或许不知道,这样的罪名,今上不可能为其平反,将来即位的君王,也不会无缘无故为他平反。”
平反这两个字,就像一颗火星落到枯草堆里,霎时点燃了丹菲的心火!
“对,就是平反!”崔景钰敏锐地看到她双目亮了起来,加重了语气。
丹菲迅速找出了重点,道:“可若相王即位,更不可能为家父平反。不然,便是承认了他当年试图谋取太子之位。”
“可若是说令尊不是意图谋害太子,而是想诛杀韦后呢?”李隆基道。
丹菲猛地转头看他,“你是说……”
“韦皇后骄奢毒辣,干涉朝政,后宫,众人有目共睹。外戚韦氏一族势力张狂,违法乱纪,鱼肉百姓!”李隆基向她迈了一步,“诛韦乃是众望所归。届时,令尊便成了受人敬爱尊崇的忠勇义士。非但可以得到平反,还可加官进爵,立祠受香火供奉!”
丹菲的脸色因为心底的兴奋而微微泛起红晕来。她后退了一步,深吸了几口气,控制着激烈的心跳。
“郡王对此事有几分把握?”
“如今只有三分。”
丹菲扬眉笑了,“我本以为你会夸口一番。”
“你是聪明人,糊弄你没有意思。”李隆基淡淡道。
丹菲靠着柱子站着,脸颊发丝沾着雨丝,像是被撒了霜糖一般。
意味深长的沉默中,她开口:“郡王一诺千金,将来相王得登大宝,不论那时候我是否还在认识,你都要兑现!”
李隆基慎重点头,“我若违背诺言,便遭烈火焚身、万蚁噬骨之罚。”
“好!”丹菲轻喝,朝他跪下,“我也以父母在天之灵发誓,效忠郡王。若有违背誓言,父母便会下无间地狱,不得安宁!”
李隆基兴奋得满脸红光,急忙弯腰将她扶了起来,“你放心,我们在宫中本就安插有人,会同你相互照应,亦会尽力保护你。”
崔景钰沉默良久,也开口道:“若是不幸被抓到,我们也不会让你吃苦。”
“你是说会给我准备自尽的毒药吧?”丹菲白了他一眼,“你也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淘汰出局。我赌了命,不仅仅要为家父平反,还为了让自己将来能光明正大、锦绣荣华地过日子的!”
李隆基朗声笑道:“阿曹真是有趣!”
“郡王亦是前途无量。”
丹菲不便久留,再拜过相王后,便告辞离去。
回郭府接刘玉锦的路上,丹菲与崔景钰并驾齐驱。男子俊朗挺拔,女子清秀明媚,惹得路人纷纷打量。
“喂,你想怎么将我送进宫去?”丹菲问,“先同你说清楚,我是不会去给老皇帝做妃子的。”
“我不叫喂。”崔景钰冷冷地纠正,又扫了一眼她不甚有曲线的胸部,“别想太多,大明宫中美人如云,圣人也不会要你这等还没长成的小女孩。”
丹菲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我有个最合适的方式,就是你会吃一点苦。”崔景钰浅笑里透着一丝狡黠,“我想让你冒名成为段宁江。”
丹菲好生愣了一下,明白了过来。
“段将军是罪臣,按大唐律,女眷当没入掖庭为奴。”她呢喃,“是啊。当年家父就是不忍见我和家母被没入掖庭,才诈死逃走的……这么说来,我就需要从掖庭做起?”
崔景钰道:“你若有你自认为的一半的好,再加上我从旁操控,不出一年,就可从掖庭升到含凉殿。”
丹菲撇嘴,“那你打算如何揭发我?跑出去到处嚷嚷,说表妹偷偷投奔了你家?”
崔景钰额头青筋跳了跳,道:“你曾问我为什么不找卫佳音算账。”
“是。你说你留她有用。”
“我从她那里套过话。她手里有一张那份证据的清单。”崔景钰伸出修长匀称的食指,“那份证据里,我留了一样东西,是一封用突厥语写的信。我略通一点突厥语,却对着书都查不出那信写的什么。”
“密信?”丹菲道。
“应该是。”崔景钰点头,“可见这封信的内容相当重要。我当时留了心,也幸好如此,信才没有被韦家掉包。”
“卫佳音同这事有什么关系?”
“她父亲是舅父的参军,受了韦家贿赂,借职务之便,仿造了舅父笔记,偷用了他的印章,伪造了一系列恐吓勒索的假信。”
丹菲嗤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是说,她会为了讨好韦家,将清单交上去。韦家对照了清单,便知道你还留了一手。而他们为了逼迫你把信交出来,就会……”
她明白了。
崔景钰点头,“我会放出风声,说阿江没死,隐姓埋名来投奔我了。韦家必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将你抓去。我为了救你,再献出信。如此一来,你顺理成章入宫,也无人会怀疑你的身份。”
“你打算献出信?”丹菲不悦。
“当然不。”崔景钰道,“韦温会以假换真,我就不会了么?我正托郡王寻个擅长此活的人。”
丹菲咧嘴笑起来,在他手臂上用力拍了拍,“你可算找对人了!”
崔景钰下意识揉了揉胳膊,嘴角抽搐,“你会?”
“是啊!”丹菲得瑟地抬起秀气的下巴,“等着大开眼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