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多少年前。羽山。
夏鲧被反缚住双手,在两个士兵的押送下,一步一步地走上青石阶,走向他人生的终点。为了防止他逃跑,他们特地上书苍天,向庚金本气祈求一套大锁。当晚便有飞星坠地——昊天上帝特派庚金本气赐下一幅方形锁铐,大小尺寸刚刚合适,几乎就是为夏鲧量身定做的。双手卡入其中,两半金锁自行合拢,严丝密缝,在封住其法力的同时卡死了每一处可以活动的地方,也让他的一身怪力无从施展。
随着他一点点走上羽山,看到的神明也逐渐变多——他们立于半空之中,分散开来,将羽山围在中心,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从这一刻开始,夏鲧知道自己是死定了,这不过是一场规模盛大的公开处刑……九年治水,最后一丁点苦劳也化作乌有,不予考虑。天下苍生的怒气需要一个发泄之处,再三衡量之后,这些高高在上的神决定让自己充当这个角色。
除了接受,他还能如何呢?
行至山巅,跪下,披头散发。
面前的王身材高大、衣着整洁,肃穆而立,俨然是为这一天准备已久。想起他在九年前是如何对自己委以重任,现在又是如何拿着上古圣王轩辕的宝剑,等着在众神面前砍下自己的头,夏鲧忽然觉得他也很可怜……贵为人皇,但他的言行照样不能由他自己做主。身后那些神明主宰着人间的一切,他也好,唐尧也好……不过都是高级一些的傀儡。
所有剧中人都到齐了,好戏也该开场。
“夏鲧……你可知罪?”唐尧面无表情地将轩辕剑搭在他的肩膀上——为了今天这场盛大的处刑仪式,他甚至请出了轩辕黄帝曾经用过的剑。
夏鲧低头不语。
于是开始清点罪行——治水不利、有负王命、引发多地水患,当然还有最最关键的,擅自闯入九重天,盗取息壤。也许对天上的大人物来说,其他罪名根本都不叫个事儿,他们唯一不可容忍的便是“盗取息壤”这一条。在他们看来,天上的东西人类是绝对碰不得的,哪怕只是一点点土……你倒好,公然闯入天界,还敢随意驱使息壤?这简直是触到了天上神明的死穴。
杀之,以儆效尤。
终于,这些极具程序性的罪名宣读完了。
“可有话要说?”他象征性地问了一句,但其实早已经举起了剑。
“……呵。”千言万语,凝成一声苦笑,此时的夏鲧披头散发,也是早早做好了死的准备,并未多言,“我儿子……”
“你放心。”唐尧简单明了地给出保证,“不关他的事。”
“那就好。”夏鲧长出了一口气,“请吧。”
“唉……”唐尧咬了咬牙,但背后便是诸神,他也做不了主,只好提起宝剑,“夏鲧啊,夏鲧……你千不该,万不该……去天上盗取……息壤……”
“……”夏鲧抬起头,与他对视了一眼,面色平静。
他问心无愧。
或者说,他做了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情,至于这些事本身是否正确,是否合理……他自己也不知道。
……
宝剑刺来,他闭上眼。
热血溅到夏鲧脸上。
……
“怎么……一点都不痛……”他莫名犯起了嘀咕,“难道这就是轩辕剑的威力吗?分明已经刺进我的身体里,却没有半点感觉……”
“废话,你当然没感觉啦。”一个年轻的声音忽然从前面传来,“因为刺到我了啊!”
睁开眼,却见一个面容俊朗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前,用他自己的身体硬挡了一剑!宝剑从胸刺入,又从后背捅出来,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翩翩白衣,也溅到夏鲧脸上。最神奇的是,这个年轻人分明已被捅了个对穿,竟然还没死。
他冷笑着,怒视诸神。
神明中也传来细碎的讨论声。
“呜……啊————!!”年轻人大喝一声,徒手握住轩辕剑,竟是将其一点一点从体内拔了出去,气血贲张,一边朝所有神明喊话,“你们这群虚伪的众神,哪里有资格来审判他?这九年来,夏鲧担任治水一职从未有半天亵怠,拯救的黎明苍生同样不可计数。他是功臣!为了保全你们天界的所谓‘颜面’,他就非死不可吗?”
“……姬璇,不要出言不逊。”神明之中,开始有人做出回应——只不过他们的语气都极度平淡,仿佛星辰被包裹在朦胧的光晕中,冷的,没有起伏和温度,“夏鲧擅闯天界,盗取息壤,其罪本当诛。”
“呵……这么说,你们根本就不在乎他拿息壤去做什么,对不对?你们在乎的不过是有人在未经你们允许的情况下冒犯了你们的权威,尽管他用息壤的本意是想要拯救苍生。”
“他并没有拯救苍生。”冷冷的声音从天上传来,“他拿息壤筑起高墙,反而将水患逼至中原沃土,害了更多人。”
“所以他就该死吗?”姬璇疾声喝问道,“为何不看看前八年?每每哪里出现水患,夏鲧总是亲自操舟前往,调动赈灾、救济和援助,他曾救下的人命呢?在你们眼里,难道这些功绩便一文不值吗?!”
他的声音宛若滚滚风雷,响彻大地。
……
“多说无益,少昊之子。”然而空中的神不为所动,兀自宣判道,“他必须要死。这是昊天上帝的旨意,莫说是你了,就算是你的父亲……也不可能逆转的。”
“……”姬璇的神情略微一变,随即仰天大笑,丝毫不掩饰其笑声中对诸神的讥讽之意,“你们……不会以为我要抬出我父亲的名号来压人吧?不会吧?”
“我就是我!不受任何人指使,也不会屈从于你们这些假惺惺的老头子,我来这里是因为我觉得夏鲧命不该绝,就是这样!”他仰头直视着那群隐在星光中的神明,瞪圆了眼珠,浑身上下绽出纯净的白色光华,“今天我要带他走,谁都别想拦我!识相的就快点儿让开。”
夏鲧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羽山山顶冉冉升起的一颗白星。
白光落在他身上,瞬间风起云涌,天地变色。
“哈哈哈哈哈哈……”面前的少年人发出一阵狂笑,眼里尽是得意之色。这一瞬,夏鲧忽然明白了:其实自己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也不是真的特别在乎要为自己“讨个公道”。他今天肯来劫法场,或许仅仅只是因为这样做能让那些天上的大人物不爽……而能让他们不爽,他自己就爽了。
就是如此简单。
光芒逸散,两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众神的眼皮底下,姬璇劫走了夏鲧,狠狠打了他们的脸。
……
“请你以‘人皇’的身份,发布诏令。”天空中,一名天神面无表情地目睹了这一切,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愤怒,好像早就料到了发生的一切,“……我们毕竟不是凡间的掌权者,而你是,昭告天下。”
“夏鲧,治水不利,偷窃息壤,不可教化,傲狠明德。现剥夺其人籍,逐出中原,贬为妖兽。其状如虎而犬毛,长二尺,人面虎足,猪口牙,尾长一丈八尺。其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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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梼杌……”大虫发出了一声跨越时空的感慨。
刘开泰捂住嘴,连连后退,这次退的可谓是毫无章法,也不知绊到了什么物件,当场就摔倒了。他的眼珠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眼中的绿色光芒闪烁不定,宛若鬼火。但他的表情却多了一丝“人味”,不再是方才那种单纯的兽性了——纠结、错愕,恍然大悟,还有久别重逢、物是人非的痛苦、感怀,都明白地写在这场大脸上了。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感动的时刻。
“穷奇……”刘开泰无法喊出他的真名,只好退而求其次,喊了一个他在人间横行时用的代称,“是……你?”
“……”尹承一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闭口不言。
但这双如明火般透亮的炽瞳胜似千言万语。
千年已过,一眨眼,什么都变了。但夏鲧永远不会忘记那种味道……尽管他被夺走了人类的身份,被夺走了身为人时的五感,他依旧能辨认出姬璇的血是什么味道。
数千年前,他为自己当过一剑,热血喷洒在自己脸上。
“你……怎么可能……”刘开泰的语气像是见到了一头两条腿走路的兔子,“大世已至……难道那些老顽固竟把你也放出来了?”
“……你在说什么?”尹承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等等,你还没吞掉这个人类的意识?”刘开泰看向尹承一的眼神顿时古怪起来,“他的灵魂竟然如此坚韧,能够挡住万妖之王长年累月的侵蚀吗?”
大虫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声长叹,又相当于说了一切。
刘开泰的视线在尹承一身上再三停留,咬了咬牙,猛地将身形朝后一拉,一边冲林一奇喊道,“撤退!暂时撤退,回去再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