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急忙道:“不可!我已答应过要救他,岂可出尔反尔?”
“玉娘,大局为重!你还想不想报仇?”
我微微冷笑,虽然他们极力压低声音,却还是瞒不过我的耳朵,这女人因痛恨南越而救我,自然也可以因报仇心切出卖我。我装作毫无察觉,手持半截断箭,在地上轻轻敲击,口中念道:“奉天之道,诛贼灭寇,悠悠万世,复我蜀川。”我这句话一出口,两人大吃一惊,一起看向我。
李央向我走近几步,沉声道:“你到底是何来历?”
我笑道:“难道以李捕快如此眼光,还猜不出么?”
李央又仔细打量我片刻,试探道:“足下与‘流砂会’可有关联?”见李央意料之中的被我引到了错误方向,我向他高深莫测地一笑,缓缓点头。
“流砂会”,乃是蜀川灭后由不服南越统治的蜀人集结而成的暗势力,他们死忠于蜀国前主刘禄,一直未停止过复国的努力。从蜀川覆灭到现在短短五年中,流砂会针对我的刺杀行动不下二十次,尽管至今没有一次成功。
南越洪嘉十九年,也就是蜀川盛德二十三年,我率领南越大军击溃了蜀川的最后一道防线,一举攻破蜀川国都成都,刘禄总算做出了他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率领群臣正式投降。是我亲自接受了他奉送的大印,还负责安抚了城内的百姓。从那以后刘禄就在南越特别为他安置的川庆宫里安然度日。
记得两年前我还去探望过他,养得白白胖胖,除了有时因为思念故土哭泣外,倒也住得安稳,他还一直向我称赞南越的美食和美女,很有点乐不思蜀的味道。只是从头到尾他都没向我问起蜀川的百姓生活如何,真不明白这样的国主有什么值得执着。
李央仍有几分不信,又问我道:“据闻流砂会近来多活跃在闽地一带,足下怎会流落此处,成了官府要犯?”
我早有准备,长叹道:“一言难尽!当日我与会中兄弟探知越凌王行踪,认为正是为国复仇的好时机,于是星夜赶到荆襄,准备沿路截杀。无奈对方人多势众,终究功败垂成,五十名兄弟只有小弟一人生还。刺杀越凌王是何等大事,官府立刻派出重兵追捕,想利用我找到流砂会密舵所在,小弟只好逃亡至此。”
听了我的话,玉娘眼中露出欣喜之色,李央却仍是怀疑地看着我,我又将断箭放到二人面前:“你们若不信,可以看看我手中断箭,这是越凌王在军中精制的朱漆雕翎箭,除他本人与几个亲近部将外,别人均无缘使用。”
玉娘从我手中拿过断箭,轻转箭身,看到箭头上方一寸处有用极细笔画写就的银色篆体“凌”字,点头道:“我当年曾在父亲手中见过,这确是越凌王军中专用之箭,你果然与越凌王正面交过手了。”
我黯然道:“越凌王武功高强,他身边的护卫也是一流好手,我们此次行动本已抱了必死之心,可惜我却没能与其他兄弟一起为国捐躯。”
玉娘神色中多了几分敬重,忙将我从地上扶起,“小兄弟何出此言?你这样一位忠肝义胆的少年英侠能够生还,那是天佑我蜀川。你放心,玉娘一定助你逃脱官府追捕。”
我得了她的保证,不由喜形于色,顺从地让她扶住我:“过奖了,败军之将何敢言勇?”
“你除了这箭还有什么证据?”可能是我高兴得太早了,李央毕竟没有玉娘那么好骗,他突然拦住了我,冷冷发问。
我挑眉道:“这是何意?”
李央道:“素闻越凌王心狠手辣,怎会容你安然逃脱?流砂会向来有‘敢死’之称,又怎会有你这样的贪生怕死之辈?你初遇我们二人,便能拿出朱漆雕翎箭,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我傲然而立,冷冷道:“李捕快,我费心解释,不代表便可以任你质询。流砂会的大小事务我心中一清二楚,但你休想逼我说出一字一句。你既不信,现在便可以将我缉拿归案,也尽可以将我杀了。只要你凭真本事,我决不会有一言一语怨恨于你。”
李央显然没想到我突然变得如此强硬,脸色更加阴沉:“既如此,在下便领教了!”说话间出手如风,已经向我袭来。我听到玉娘的惊叫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微微动了动,终究没能避开,眼看着李央一招猛虎掏心,化拳为掌,带着一股劲风拍在了我的胸口上。
我不由自主后退几步,手捂胸口弯下了身子,只觉体内气息尽被扰乱,胸中烦闷难当,我张嘴吸气,却吐出一口乌黑的淤血。李央没料到我这么不禁打,迟疑了一下,没再继续出手。
玉娘将李央推到一边,抢到我身边要将我扶起,可是我根本站不起来,她又着急地问我觉得怎样,我只是皱眉却说不出话。玉娘手足无措,也顾不得责怪李央,只道:“央哥,快帮我将他扶进房里!”
李央走近一步,本想伸手,又向我脸上看了看道:“玉娘,别怪我,我就是觉得这小子有蹊跷。刚才他躲我那一刀时身法轻灵迅捷,这一掌我不过用了五成功力,他却躲避不开,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玉娘急道:“你疑心太重了!他都被你伤成这样,难道还是故意?挨一掌又有什么好处!”
我劝道:“玉娘,你不要怪李捕快,他怀疑我也是人之常情。”
李央冷笑道:“你不用在玉娘面前装可怜,方才是你执意不肯回答我问话,那就修怪我疑心。”
我按住胸口道:“李捕快既已如此怀疑,我又何必多说?我生平最恨人逼迫,你若不相信尽管出手。我虽打不过你,却还有一身骨气!”我一边轻声咳嗽,一边心里暗想,本王白白挨了一掌也算对得起你了,识相的现在就相信我,否则我定报此日之仇!正想着,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几乎要坐不稳,我下意识抓紧玉娘的胳膊才没倒下去。不会是我演的太好连自己都相信了吧?
“小兄弟,你肩上怎么流血了?你,你早就受了伤?”隐约只听到玉娘惊慌的声音,我仍是抓住玉娘的胳膊不放。
心中隐隐有些后悔,这次太过冒险,我肩头的伤口被震裂了,李央那一掌力道毕竟不弱,我虽利用他逼出了胸中淤血,却也被他打乱了内息,要是我因此流血不止,不是要得不偿失?
手指越来越无力,倒下之前,我看到李央目瞪口呆的模样,还是忍不住讥讽他一下:“你问我怎会碰巧有那箭?我现在便告诉你,若是李捕快也去行刺,他们也会送……你几支,放你‘安然’离开……只怕你没这个胆……”我闭上眼睛,却发现没有摔在地上,一双有力手臂将我半抱起来。我嘴角露出一丝得意微笑,骨节突出,那不是玉娘的手。
我被安置在一间客房里,李央封住我肩头穴道为我止血,裂开的伤口又被重新包扎了,我听见玉娘轻声让李央出去,便睁开了眼。
“你醒了?”玉娘的声音有说不出的温柔。我坐起身来,她急忙按住我:“别动!”
我向她笑笑:“我没事。”说着下了床,坐在床边的茶桌旁。
见我真的没事,玉娘转身拿出一件半新的青色深衣:“将这件衣服换上吧,你那件衣服脏了。”
我接过来,发现下面还有一套崭新的中衣,不好意思道:“可否麻烦你暂避一下?”玉娘会意,微笑着替我关上了门。
这件深衣做工精细,样式内敛雅致,看起来倒不像李央的穿衣风格。换好之后,我对着镜子照了照,发现非常合身。我再摸摸自己的轮廓分明的脸,忍不住笑了。还好,除了脸色因为过度失血显得苍白外,基本上还是英俊不减。自恋了一阵,我开门让玉娘进来。
玉娘一看到我就呆住,简直移不开目光,看着看着,眼圈竟然红了。我问道:“你怎么了?”
玉娘转过头轻轻擦了下眼角,又笑道:“这是我夫君的衣服,没想到穿在你身上正合适。”
“你夫君?”我十分诧异。说实话,我压根没想到她还有夫君,而且我直觉她的夫君不是李央。
玉娘轻声道:“不知道你可听说过蜀川忠武将军边洪?”
我恍然道:“你是边洪的妻子?那你父亲岂不是樊无炎老将军?”
玉娘眼中放出一抹神采:“原来小兄弟也知道先父。”
我心虚地低下头:“久仰大名。”我自然知道他们,边洪是蜀川少数几个有才能的将领之一,樊无炎则是辅佐蜀川三代君主的开朝功臣,这两人都是主张抵抗南越最激烈的人物。
六年前南越与蜀川一场最惨烈的战役中,我设计将蜀军围困剑阁,因为蜀川君臣畏战,导致边洪后继无源,与蜀川七万大军一同血染疆场。五年前,樊无炎以七十岁高龄挂帅出战,就在成都沦陷的那一日自杀殉国。接受降表后,我曾下令善待樊无炎的家眷,可惜他们早已决心追随樊无炎而去,全家上下无一生还。
我满心愧疚地问起玉娘在蜀川亡后的经历。原来边洪死后,玉娘一直孀居在外,蜀川灭后她流落风尘,艰难度日;李央是樊无炎故人之子,本与玉娘青梅竹马,玉娘与边洪成亲后,他黯然离开,蜀川灭后他在南越官府当差,其间一直在打听玉娘的踪迹,终于在两年前找到了她,从此两人一起生活,并暗中从事一些颠覆活动。
听了玉娘的讲述,我久久说不出话来。经历了这样的切肤之痛,她怎能不恨我入骨?若是不久之前我知道有人蓄意谋反,定然毫不留情的予以打压,可是此刻流落在这小镇的客栈之内,面对着因战乱丧失亲人的伤心女子,我却只有深深的同情。
虽然我心中清楚,天下离乱已久,各国互相吞并是必然结局,谁也不能说哪方有错,但是战争造成流血却是不争的事实。兵者,世间至凶之器,谁又何尝愿意轻易使用?
见我沉默不语,玉娘笑道:“不说这些了,提起来徒增伤心。对了,我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呢,否则以后都不知怎样提起你。”
“我……”我抬头看见玉娘充满信任的眼神,摇头低声道,“我不会告诉你的,就算说了也不会是真话,你最好将我忘了。”我不能告诉她我是谁,却也不想再骗她。
玉娘失望道:“小兄弟,你可是怕我泄露你身份么?难道现在你还不肯相信我?”
我急忙道:“不是!”不是我不肯信她,而是她不能信我。
玉娘叹气道:“你既不肯说,我也不便勉强。那你可能告诉我,你是怎样与越凌王交手的?你们损失惨重,难道那狗贼就没有受伤么?”
我答道:“虽然我们损失重,也不是全无收获。越凌王没想到我们会半路突袭,因此失于防范,他虽然被救走,却还是受了重伤,我逃脱之前看到他血流不止,也许很难生还了。”说完看一眼玉娘,也许我把自己情况说得糟糕一点,她心里会好受的多罢,而且我也没有完全骗她。
玉娘喜极而泣:“真是老天开眼!我这就去告诉央哥。”
我拉住她道:“现在快天亮了,你能先助我离开这里么?越凌王的事你们慢慢再谈。”
玉娘看看窗外,天色已开始泛白,她急忙道:“你说得对,我怎么忘了?我这就去打听现在有哪些船只靠岸。”玉娘转身跑出了房间。
我长吐一口气趴在了桌上。该死,怎么就落到必须对着人说自己坏话的份上,要是再对着玉娘不停的诅咒自己,那不是要倒霉到底?我向来手段狠绝,可是照现在同情心泛滥的地步,也许她此刻要杀了我,我也不会躲避的罢?心里只有不停道:快离开这里,快些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