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片刻:“给我一百名燕骑军。”
江原在腰间解下一块刻满字迹的半月形玉坠:“这个最多可以调动一千名燕骑军。”
我冷冷勾唇:“要陪葬,一百人也够了。”
江原点头:“少一些也好。”
“我去写战书,然后立即出发。”
江原又点头,两手却仍是抓住我不放。我将他推开,回头便走,只走了一步又想起什么,回头道:“江原。”
“什么?”他立刻急促地问,好像一时间忘了稳重。
我今天头一次发自内心地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只是道:“万一我回不来,替我照顾好裴潜。”
江原走过来,将斗篷披在我身上,郑重道:“你只管自己,他会有人照顾。”
我淡淡道:“殿下,就此别……”
江原忽然勾住我的腰,将我拉进他怀里,用黑色披风将我罩住。眼前一黑,他便低头吻住了我的唇,一只手紧紧将我向他身上按去,仿佛恨不得把我嵌进他身体。
奇怪的是,我非但没有觉得排斥,反而升起一股感动。虽然我已是这次攻城的道具,不成功便要成仁,在今时今地被如许多人漠视之后,还能通过这种方式感到他一点不舍,也算是一种安慰罢。
许久,江原将我放开,低声道:“三日后见。”
我道:“好。”手中握着那枚玉佩,头也不回地离开。
回到营区,我马不停蹄地调拨了一百名燕骑军随我星夜赶路,并指挥他们准备好一应需用的事物。燕骑军里的骑士都是经过高强度训练的精英,对于紧急任务不在话下,只是他们在面对我时照样露出了怀疑神色。
我没有立刻理睬,只是叫过对函谷守军最熟悉的燕骑军百夫长燕九,详细询问了陈显此人的行事风格,这才拟好了战书。
出发时,我站在这些身形矫健的骑士面前,一改平时的懒散神态,目光冷冽地挨个扫过他们脸上。直等到他们的眼神中显露出专注焦急的神色,这才举起江原的半月形玉佩:“我知道你们都对我不服气,也不想跟我做事。”我冷然一笑,“没关系,只要你们认得这个就可以。听好,从现在起,我说的每一句话都等于燕王教令,所有人不得违抗,不得质疑。哪一个心中不服,回来之后尽管与我单独较量,凌悦随时奉陪;但是谁若胆敢在途中不听号令,休怪军法无情!”
燕骑士的目光有了明显变化,类似的训诫想必他们都曾听过,但是这番话由我这个向来被轻视的文官说出,多少还是令他们有些意外。
我顿了一顿,声音稍稍放缓:“诸位都是千里挑一的精英,有些话不用我多说,是为国捐躯为子孙后代留下爵位的好,还是违反军令,株连亲族的好,各位自己掂量。”
面前的燕骑军士竟是出奇安静,此刻他们眼中已没有任何杂质,只是用坚定的目光望向我,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使命。
带队的燕九高喝一声:“都听清楚了没!”
“听清了!”众人这才齐声大吼,震得河谷间轰轰回响。
我朝燕九使个眼色,百人燕骑军便悄无声息地出了大营,沿着山溪谷地抄近路向函谷进发。
说到底我心中还是憋着一口气的,否则便不会额外要求百名燕骑军跟随。这次行动,不独做给那些轻视我的将领士兵们看,还要做给摆明了不肯斡旋营救的江原看。
从大军驻留地出发不久,河谷间冲积出的平地渐渐消失,道路夹在迂回起伏的山脉之间,变得愈发难行。我们每人两匹马轮流换骑,只带四天口粮,几乎是没作停留地走了一天加一夜,终于在第二日天色未亮时到达函谷关外的山麓。
伍十长燕十对函谷附近地形十分熟悉,顺利找到一处隐秘的山坳作为扎营地点,我又派斥候将附近仔细搜索一遍,这才命令进入宿营地。
这次长途奔波比初出洛阳时强度大了太多,到达营地时我已觉得全身脱力,许久没发作过的伤势竟然隐隐作痛起来,下马后只晃得几晃,便要向后软倒。情急之中,我一把扯住旁边燕九的胳膊,低声道:“快!扶住我……”
燕九大惊,慌忙将我托住:“大人,怎么了?”
我咬住牙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声张,勉力靠在一株枯树上,轻声道:“下令,一什轮流警戒,余下的每什一队扎营休息。天亮后燕十率人乔装成附近乡民,探查函谷关附近情况。”
燕九点头答应,立刻便将命令传了下去,又焦急地回到我身边:“大人莫不是得了什么急病?”
我哼道:“旧伤而已,挺挺就过去了,紧张个什么。你们难道就没有受伤过?”
燕九便道:“我们死人堆里出来的,摸爬滚打惯了,谁身上没几道口子呢?大人这般文雅,一点磕碰都非同小可,怎能与我们受伤的情形相比。”
我嘿嘿笑道:“怎么,你的意思是我受伤也该是自己摔的?”
燕九忍不住也是“嘿”的一笑,又忙正色道:“属下绝无此意。”
“不是此意又是何意?别以为你们那点小心思我看不到。” 我长呼一口气,故意拖着嗓子调侃道,“燕九呵燕九,你可是走眼走到函谷了!”
燕九不禁笑道:“大人明鉴,属下并未走眼得太厉害。这一日一夜下来,大人非但没依赖我们照顾,反而将一路行动安排得井井有条,中途几次短暂停留,时间地点拿捏得恰到好处,便是多年行军的老兵也未必如此娴熟,单这一点就令燕九服气!”
“打住!”我连忙喝止,狐疑道,“出名的燕骑士精锐居然是马屁精,我可是头一次听说。”
燕九明显想大笑,却怕暴露行迹,又不敢真正出声,只咧着大嘴作出了哈哈大笑的样子,倒是引得我一口喷出来,顺口骂道:“他娘的!你这是何笑法?”
燕九止住笑,却是分外严肃地向我道:“燕骑士只看真本事说话,从不会阿谀奉承!我对大人服气便是服气,没有一句虚言。”
我笑道:“难得受燕骑士亲口夸赞,看来不给陈显点颜色看,倒要对不起你这话了。”
燕九从马背拿下干粮和水袋,黝黑的面庞上目光炯炯:“大人有什么筹划,但作吩咐,我们赴汤蹈火,拼他个你死我活!”
我一瞬间心怀大畅,拊掌道:“此话痛快!军心犹箭,但凭射耳,何言回头?”
燕九精神振奋:“大人当真说到属下心里去了,只是我却说不出这等好辞。”递过手中冷食,“大人快吃罢,吃完了才有精神入关!”
我看着那几乎冻成石块的冷肉与厚饼,干笑着接过:“多谢。”
燕九却是三两下吃完,拿过一条皮毛做的厚被道:“这是燕王特意嘱咐为大人带上的,要大人小心受凉。”粗粗盖在我身上,又转头吩咐,“全佰睡觉,注意戒备!”看着队中兵士都睡下,自己拿条毡被胡乱一裹,也靠在岩石枯草间倒头睡了,不多时酣声响起。
我全身也是疲倦不堪,勉强再吃几口干饼,双眼便不知不觉合上,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得多久,倦意渐渐消散,睁开眼时,一抹天光正透在林间,照得清寒干冷的山间谷地带了些许暖意。燕骑士们已经起身,正在整理随身的盔甲武器。我将手遮在额前向远处望去,只见苍^当顶,群山叠嶂,天地嵯峨高远,忽然觉得自去国以来,从没有一刻像这般踏实。
燕九见我醒来,立刻道:“大人醒啦?燕十刚刚回来。”
我道:“叫他来。”
燕十一身布衣短打走到我跟前,回报函谷守军一切如常,关外山上未见守军。我思忖一阵,命燕九叫过几位什长,低声布置各项任务。
对大军进攻而言,函谷关是西进北赵的唯一通路,然而对少数人马来说,却可以沿着人迹罕至的崎岖山路绕至关后。这类小路往往险峻难行,且路途曲折遥远,历来少有军队从这些地方进攻。因为往往是后面大军还未运送过去,前面过去的少量兵力已被全部歼灭,有等于无。
我的计划是命五十名燕骑士翻过函谷关旁的山塬,埋伏在函谷关后那条通向关内的狭窄谷-道上,不截军队,只截信使;再命四十名燕骑军驻扎在函谷关外的山口策应;我带余下十人入城,力诱陈显出关应战。
我拿着随身匕首在地上比划,将详细布置逐一解说完毕,随口问道:“都明白了么?”却半晌没有听到回应。抬起头才发现燕九等人都是惊愕地半张着嘴,不禁皱眉道:“有问题么?”
燕九缓了下神,这才犹豫道:“大人,我们的任务不是护送您安全入关,伺机而动么?何时,何时变作了在关外行动?”
燕十也道:“只带十人入关,大人但有闪失,我们如何向燕王交代?”
我面色倏然阴沉:“临行前的话你们都忘了么?若只是为了护持我,要你们何用!”说着锵然扔下匕首,“胆敢违令者,就地处决。”
众人目光一慑,便没人再出声反对。
我冷声道:“既然都听见了,那就各自行动罢。燕十,你与手下五十人原地积攒体力,一到天黑立刻行动。鹿皮裹住马蹄,兵器贴身固定,尽力消除各类声响,务必在天明前埋伏妥当。三日内不得放过一个往来信使!”
燕十肃然拱手:“若有闪失,燕十提头来见!”
我又看向燕九等人:“其余人随我绕回大道,在函谷关外三里之地扎起营帐,饮马取水,打火造饭。”
“是!”
当函谷关城楼上的哨兵远远看到山口燃起的炊烟,匆匆回去报信时,我与燕九等十名燕骑士已到了城楼之下。
我此时一身宽袖白衣,袖口黑色镶边,长剑系在腰间玉钩上,束腰的丝绦长长垂在膝下,标准的北魏文人士子打扮。燕九等人则是清一色紧袖缁衣,扮作普通随从跟在我身后。
关楼上的守兵伸着脖子向下看了看,有些傲慢地询问:“城下何人?”
燕九亮开嗓子,高声道:“魏国燕王特使求见守城虎威大将军!”
那守兵又遥遥问:“所为何事?”
燕九冷冷道:“军机密事,唯有大将军亲口问得。快去禀报便是!误了大事你可担当得起?”
那守兵啐骂一声,身影消失在城楼垛口之后。
我站在城下,仰视着足有六丈高的坚固城墙,轻轻一笑,对身后的燕九道:“进了这座城,便是插翅都难飞了,不如你们回去,让我一个人入城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