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只跟下官闲聊,也是因为不敢?”
陈显沉了脸:“怎么?”
我淡淡道:“将军请看山下罢。”
山下战斗已进入白热化,无数士兵混战在一起,一时分不清敌我。就连骑兵也已经无法潇洒地展开冲击,而是只能骑在马上,挥舞着斫刀近身厮杀。有的骑兵刚刚砍下几颗头颅捆在马鞍上,接着就被另一骑兵挑落马下,丢掉自己的头颅。步兵比起来更是凄惨,相对骑兵,他们的护甲、位置都处于劣势,很容易被冲来的骑兵砍倒,或者直接在混战中被马匹践踏成泥。
魏军步兵护卫着大军后方,他们的重骑兵几乎刀枪不入,发挥了巨大优势,赵军始终无法彻底冲破防线。随着时间推移,赵军人数少的劣势渐渐明显,原本灵活彪悍的轻骑兵也因为体力消耗的原因变得迟滞,漏洞增多,能躲开魏军攻击乘虚而入的机会减少。一具具残缺或完整的尸体堆满了战场,更使得赵骑兵辗转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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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显大步走近战圈,伸手拽出两个护卫,将他们扔到战鼓跟前:“死战令!快敲!”
好在掌旗的士兵没急着去抢攻,听到鼓声一起,立刻舞动巨大的纛旗发出命令。中军命令一出,山下的鼓声旗帜遥相呼应,便听一阵海啸般的吼声从战场各个角落响起,本来便拼了命的赵军更是勇猛上前,陈显麾下的副将带领亲兵进入战场,开始最后的冲杀。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拉锯战,赵军已出关,到现在再无回头的机会,魏军诱敌出战,却一样没有退缩的机会。每一刻双方都在交战中扔下成百上千的尸体,每一刀都可能结束一个人的生命。仁慈、怜悯,不属于战场。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冲杀,杀掉眼前的人就能活下去,停下来就代表生命终结。不论对山下战场上的普通士兵,还是对此刻就在眼前的高级将领,他们的命运都是一样。
战场属于强者,属于勇者,属于敢拿生命作赌注的冒险者,唯独不属于弱者。
或许是战场的紧迫刺激了陈显,他收敛起狂傲自负的神情,冷笑着握紧手中锋利的斫刀,目光却异常深沉。在蓬乱的须发衬托下,他像一头即将发怒的野兽,眨眼间,闪身侵入战圈,挥刀向江原砍去。
庄斐云双目血红,刀势没有丝毫减弱,招招紧逼,每次都对准江原要害而去。江原一脸的沉着,似乎已经渐渐摸清他的套路,剑招施展起来游刃有余了许多。他目光微微闪动,脚步向右后方虚晃,趁庄斐云向右追击,身体已转了半圈,抬手轻灵地向他后背刺出一剑。庄斐云及时回转,一声低吼,胡刀狠狠劈在剑身上,躲过了致命一击。
就在这时,陈显的斫刀从身后砍到,江原神色一紧,立刻撤剑回挡,同时向一侧闪避。不料庄斐云的胡刀跗骨之蛆般顺着他闪避的方向滑去,锋利的胡刀对准江原手腕砍下。
我不由得心里一跳,却看见江原已经冷笑着回击一剑,左手手腕没有丝毫受伤的迹象。缠斗中的燕骑军眼见江原被围攻,立时抛下对手前去救援。恰好山下的燕骑军又有几个攻上来,江原一方压力略有缓和,虽然仍旧劣势明显,却及时阻住了陈显砍向江原的斫刀。
庄斐云面色更加冰寒,全然不理会燕骑士的挑衅,手中胡刀如狂风般席卷,拼了命向只江原身上劈砍。江原在他眼中已经是瓮中之鳖,一旦动手,就应该毫不费力结果了才对,可是围攻多时却仍旧奈何不了他,怎能不让苦心准备多年的庄斐云愤怒?
陈显也是出名的猛将,斫刀开阖,出手比庄斐云还要刚猛沉狠。但燕骑士是魏军精锐中的精锐,每次出战往往担任着杀手锏的角色,单打独斗或许逊于陈显,一旦结成三人剑阵,却完全能与他对抗。
陈显高笑:“快哉!”手中斫刀忽停,燕骑士三柄重剑齐齐刺空。陈显提刀舞动,刀刃生出一道道耀眼光圈,威猛绝伦的力量与他灵敏的动作融合在一起,令人不由生出惊叹之情。若说庄斐云胡刀凌厉是靠着诡异的招式与刻苦习练,陈显的刀法则更为简单,一招一式毫不花哨,却完全将敌人笼罩在刀锋之下。这是真正从千百场战役中锤练出的技能,是一个武将无数次死里逃生才会拥有的宝贵财富。
我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好!”马上意识到不合时宜,立刻闭嘴。三名燕骑士不敢怠慢,神情凝重地应对陈显,手中重剑严密进攻,又互相配合,却也没让陈显逼得过于忙乱。
不知为何,我觉得一道寒冷的视线远远射来,抬头只见江原已与庄斐云移到了我的正前方。周围的赵军与燕骑军一群缠斗得激烈,这两人却似乎都摆脱了战圈,成了真正的仇家对决。江原多年的战场经验也在发挥作用,他出手并不迅疾,然而一旦出击,必然既准且狠。庄斐云胡刀变化多端,奈何江原防守严密,紧要处更穿有贴身护甲,总也找不到突破点,几百回合下来似乎只划破了江原的胸前衣衫。
交战间隙,江原向我扫了一下,冷冷道:“凌主簿,观战是否惬意?可还分得清敌我?”
我哼地笑了一声:“殿下好没道理,下官有幸在这里观战,还不都是拜你所赐?惬意的话,你倒来被绑着试试。”
江原面色有些不自然,但他顾不得立刻回话,急促挥出一剑,荡开击来的胡刀,才又道:“你再忍忍……”开口时,他声音压得很低,却绵绵地越过战场金戈声一直传进耳中。
我忽然愣住,不知怎么就觉得心悬在半空晃荡了两下。只这半句话我就立时明白,他原来确是想救我。“你再忍忍”,后面没说的话自然是“等我来救你”,他不肯说,却已不必说。
他怎么就冒着危险一定来救我?我活了二十多年,没人肯这样救过我。
我呆呆看着他抛弃了原先的稳扎稳打,忽然反守为攻,长剑开始频繁笼罩庄斐云要害,刀剑招招相碰,发出金属特有的尖利声响。
陈显看中我的能力,但还是用我做诱饵,也从不介意在我身上试演刀法。他只要争取最大化的利益,我的死活并不是他所看重的事。江原的目的却完全不同,否则他便不用这样大费周折。
我对他来说,究竟有多重要?想起出使之前江原的反应,我不由有些迷惑了。
一声断喝将我的思绪打断,却见庄斐云面色愤怒到极点,大腿上鲜血淋漓,江原将他甩在身后,闪身向我冲来。
宝剑凌空挥动,身上绳索俱断。我骤然脱去束缚,双腿却一时撑不住身体,顺着旗杆溜坐到地上。江原立刻伸手来扶,却没留意庄斐云已经挥刀逼近,我情急之下一把拍掉他的手,喝道:“苍鹰回翅!”
江原面色一凝,手肘反身回撤,剑刃堪堪化去庄斐云胡刀攻势。
庄斐云刀未使老,忽然嘶吼一声,胡刀由实变虚,放过了本来要攻击的头颈,迅猛击向江原下盘。这一招非但变化突兀,更用上了十成力量,速度快得惊人,江原来不及横剑推挡,情急之下单腿向侧方凌空翻起。他躲得急促,庄斐云却早有预料,就在他滚落在地之时,庄斐云闪着寒光的胡刀已经瞄准他脖颈削下。
江原已经没有时间跃起,迅速就地一滚,双手紧握剑柄,长剑“当”地一声与砍来的胡刀相交。庄斐云一声冷笑,顺势将胡刀下压。
眼看长剑在胡刀逼迫下慢慢移近咽喉,江原半躺在地上,却使不出全力抵挡,我只觉得全身发紧,迅速环视四周,却见攻上山来的燕骑士全都被陈显和他的亲兵拖在战圈之内,鞭长莫及,离两人最近的只有我一个。但庄斐云功力深厚,以我的劲力,实在没把握徒手与他相抗,这可如何是好?
我蓦然看见被陈显打落的那枚袖箭就躺在不远处,也不顾动作狼狈,立刻用最快的速度抢上去抄在手里。
锋刃离江原的咽喉仅剩寸余,江原一向镇定的脸上也不由流露出些许恐惧。庄斐云脸上充满即将复仇成功的残忍快意,他狠狠道:“江原,你也有怕的时候么?”
我暗暗运起仅有的一点内力,对准了庄斐云。
江原直盯着庄斐云身后,神情依旧震惊,接着忽然惊恐地高叫:“兰溪,你,你没死!”
我手在半空停住,一瞬间真有喷血的冲动。看他惟妙惟肖的表演,连我都要怀疑梁兰溪是不是诈尸了。
果然,庄斐云动作不自觉地一僵,梁兰溪对他的心灵冲击太大,使他不由得便想回头去看。只这一转念的犹豫,对江原来说便足够了,他瞅准时机长剑向上一格,迅速滚离刀锋,跃起的同时一想庄斐云刺出一剑。
庄斐云向后跃开数步,寒声冷笑:“不惜用这样的手段逃命,燕王殿下果然卑劣!”
江原神情凝重,小心地踏前几步,好像方才那一幕根本没发生过:“我能逃过一劫,那算是给她祖上积德。”
庄斐云冷笑数声:“你逃过一次,那是兰溪怕你九泉之下呆得寂寞!”
江原脸上闪过一丝焦虑,忽然手挽剑花,纵身向庄斐云跃起。庄斐云不去迎击,反而抽身后退,一个凌厉转身,胡刀对准我而来。
我心下明白,反身做出想逃的样子,只迈了半步,庄斐云五指已抓上我左肩。我立刻回身,右臂由下而上,毫不犹豫刺向庄斐云面门。有几点温热的液体溅上我的脸颊,庄斐云眼窝被刺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已顾不得威胁江原,猛然将我踢倒,举刀便砍。
江原怒喝一声,飞身挡下胡刀,一只手将我从地上拉起,以几倍的劲力把庄斐云踢翻在地。庄斐云脸上鲜血淋漓,表情扭曲得有些狰狞,他恶毒地看向我,挣扎着向我冲来。
江原把我紧紧拉进怀里,长剑一挥,在他喉头停住,冷冷道:“你没有机会了。”
庄斐云表情变了数变,接着仰天大笑,声音犹如哀嚎,绝望凄厉:“兰溪!你为什么不睁眼看看!这个害人的禽兽活着,我却不能为你报仇!苍天何在?天理何存?”
江原面无表情:“庄斐云,既然你死到临头,本王不妨让你死得明白。当年梁兰溪与你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固然有父皇操纵,但你们二人苟且之事却确凿无疑!本王那时离开都城,为的是给你们一个彻底了结的机会,不要让丑事蔓延;更为了让父皇无法下手,从此不再提起废妃的事。”他讥讽地冷笑,“可惜,本王如此苦心,换来的只是一个谋杀亲夫的荡-妇,一个里通外国的奸贼!总算梁兰溪事到临头有点清醒,才没累得她家人万劫不复。庄斐云你呢?你亲手把梁兰溪推上死路,居然还想着找我报仇,真是笑话!”
庄斐云双目圆瞪:“江原,你信口雌黄!若不是你,我与兰溪此刻早已是神仙眷侣,是你毁了我也毁了她!”
江原冷笑:“因为我没被毁,就要为你们的悲惨负责?娶一个不想娶的女人活受罪,谁又该为我负责?”他忽然撤掉长剑,拉着我转身便走。
“站住!”庄斐云切齿道,“你以为今日不杀我就走的出去么?”
江原淡淡道:“你这种人不配我杀,自有人来杀你。凭这些兵力,也拦不住我。”
庄斐云恶狠狠道:“拦不住你,也拦不住他么?”
江原霍然转身:“你敢动他,我让你十倍偿还!”
庄斐云狂笑:“我现在动不了他,自然有人动他。他和你一样该死!若不是他,我怎能轻易落败?”
他话音刚落,江原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挥剑。眼看着庄斐云眸子倏然空洞,喉头咯咯冒出一股股鲜血,挣扎了几下仰面倒地,他把剑尖踩在脚底一抹,淡淡道:“旧账新帐一起了结,你高兴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