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奶奶走了没一会儿,大老爷就回来了,起先脸上还好好的,太太也温言细语着,眼瞧着和睦无忧了。就是我们这些下人,也都喜欢着。后来太太见老爷身上酒气颇浓,很有些立不足,便打发人出来端醒酒汤水。汤还没好呢,屋里就闹起来了,我在外头隐约听着,太太说什么与其成天灌多了猫尿胡言乱语,不如赶紧尽着兴儿醉去,醉烂了喉咙成了哑巴大家清净……我瞅着这阵势不妙,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寻人找了奶奶过来……”
一个穿着秋香色地缎绣石竹花暗花绸袄的管事媳妇忙不迭上前扶住凤姐儿的手,小心谨慎地禀说道。
凤姐儿伸手扶了鬓边的步摇,眼角余光微微扫过一旁战战兢兢地丫头婆子,嗤的一声笑道:“真个烦死人了,我不过来你们就都傻了?也是太太不理会,若是在我院子里……”
听得凤姐儿这话,那管事媳妇吓得冷汗直冒,忙不迭分说道:“奶奶是知道的,太太老爷都是硬脾气,我们是什么人,若到跟前去了,不免讨嫌讨恨,只得悄悄请了奶奶过来。”
凤姐儿柳眉一蹙,打量了那管事媳妇几眼,不耐烦道:“瞧你说的这话,老爷太太若有那等拿你们煞性子的癖性,你们还能全须全尾站在这儿,脑袋都不知折了几回了。也是太太素日待人太过仁厚慈和了,越发惯得你们不知上下高低了。再说这牙齿还有咬着舌头的时候呢,何况是人呢?气极了难免高声几句,本是寻常。就是闹得天崩地裂,过上一时半刻,等老爷出去了,自然也罢了。何必你们这样心急火燎,劳师动众的,没得叫家里亲戚看了笑话。”
那管事媳妇缩缩脖子,心慌得不得了,结结巴巴道:“要是同寻常一样,我们也不敢请动奶奶了……奶奶不知道……起先还听着老爷的声音呢,如今人不见出来,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凤姐儿心头一凛,她素知邢芸恨极了是不管不顾的,贾赦又吃了酒,比不得平常清明……越想越不安,凤姐儿横了那管事媳妇的一眼,撂开那媳妇的手,提着裙子便快步往邢芸屋子里去了。
才刚进屋,凤姐儿就见着邢芸歪在软榻,手中拿了支羊脂玉的竹节钗,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一个黄澄澄圆滚滚的大桔子,桔子汁水四溅,看得凤姐心中一紧。
只是眼角扫过屋内,却不见贾赦踪影,屋里的器具摆设,也和先前见时一般无二,凤姐儿这才略松了口气,因笑道:“我才出去了,便遇着我舅舅派人送了一车东西来,说是海外小国进贡使臣给的。我瞧着俱是新鲜难得的东西,原备着明儿请安时,再呈给太太。不想,刚在垂花门外,听着下人说,老爷回来了。恰巧那送来的东西里,又有几瓶子进贡的茶叶,我想着老爷也不爱别的,就好品这么些茶,便忙忙赶着送了来,也是我和我们二爷的一点子孝心。”
说了这么一大堆话,凤姐儿又拿眼瞧了瞧邢芸的神色,见邢芸唇边噙笑,倒不曾有一丝半点不悦,方才小心问道:“可是我来的不巧,老爷又出去了?”
邢芸微微一笑,放下手中千疮百孔的桔子,恹恹的叹了口气道:“他倒想出去呢,可惜挪不动腿儿。”
凤姐儿听着这话,眼皮子不住的跳,可心里又拿不住邢芸说的是不是气话,忙笑道:“老爷原爱吃酒,一时吃多了也是有的。我舅舅还送了几只孔雀龟来,我瞧着无甚稀奇,不过是背甲上的花纹奇特,放在水里颇有些儿好看。明儿我叫人用水晶缸装了来,摆在屋里供着小妹妹赏玩,那东西只吃素,倒比其他的要妥当。”
邢芸眼弯了弯,意有所指道:“难为你想着这些妹妹们,我瞧着这一府主子里,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唯有你,待她们还算周全。不似有些人,糊涂的连体统都不顾了。”
凤姐儿听了,直觉有些儿不妙,脸上却笑道:“我哪当得这赞,不过学着太太的行事罢了,小妹妹本就是个可人疼的,不光我,就是我们大姐儿也时时嚷着要来与小姑姑玩呢。”
说着,凤姐儿又作势窥了窥邢芸的脸色,笑问道:“瞧太太这脸色,可是老爷方才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依我说,老爷这行事不妥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老太太尚管束不得,何况旁人。且老爷又爱吃酒,一时酒醉了,言语上未免发作些。太太都是知道的,何必气恼,只不理会就是……”
邢芸淡淡看了凤姐儿一眼,遂笑道:“也说不上可气可恼。我本欲是不理会的,奈何你们老爷非要将迎姐儿许出去,我略劝两句,他就脸红脖子粗的撒酒疯,我没法子,只得让他在小隔间里解解酒。”
凤姐儿听得贾赦在小隔间里,脸上立刻浮出些青灰色来,忙忙跨步进了里间,往用屏风挡着的地方一看,果见着平日放马桶浴盆的小隔间里,五花大绑捆着个人,鼻青脸肿,动弹不得,也不知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