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在自己屋里陈设香案祭奠, 祭奠之后, 便该忙什麽就忙什么去了。
她修仙十年间从未见过鬼魂, 自己本身也不信鬼魂之说。她倒是愿意相信轮回转世,相信若老太太死而有灵,此刻应该早放下前尘往事, 去赴新生了。但大致还是秉持着“未知生, 焉知死”的态度,不去纠结人死之后究竟是怎么个状态。
祭奠之后, 恰华阳真人传唤, 告诉云秀, 郑氏不来接,不代表观里就不能主动送她回去过节。她今日可以回家。
但云秀表示, 坚决不要回去。
华阳真人便不再勉强, 只说她今日要出门做法事,问云秀要不要同去。
这当然要去啊, 云秀早就想出门走走了。
却是去赴鹳雀楼的法会。
据说中元节是地官开鬼门赦罪的时候, 每年这一日, 地府亡灵都能回人间赎罪、过节。有主的鬼魂自然被后代迎回本家去享祭, 而孤魂野鬼无人认领,就要官家来负责祭奠、超度了。
鹳雀楼临近蒲津渡, 历代战乱,此地都要战死许多人。故而每年中元节,这里游荡的孤魂野鬼就格外多。为超度亡灵和英灵,每年太守府都要出钱建醮, 请四海有名望的道士和尚们前来打醮、祈福。
年年都办,渐渐就成了盛事。每到傍晚超度法会开始,蒲州百姓都会聚集到此地放河灯度孤、追福。
今年太守府恰好也邀请了华阳真人。
云秀便易容乔装,打扮成个小道姑,跟随华阳真人一同前去。
白日里打的是平安醮。道士做法事,和尚念经。祈祷治内国民安泰、五谷丰登。
高僧自带回声的抑扬顿挫的诵经声,实在很有穿透性,仿佛真有诸天神佛立体环绕着似的,十分庄严神秘。
设坛作法的道士举止之间也不乏仙风道骨,很是像模像样。
但也只是念经作法而已,铁锁浮桥之下,黄河水依旧滚滚流去。西山云上,白日依旧缓缓沉没。鹳雀楼下,游人和信徒依旧熙熙攘攘。
云秀并没见着有鬼魂出来,更不必说被超度。
而华阳真人没去做法,她在鹳雀楼上陪前来观法的官宦夫人、千金们聊天,吃茶,间或给她们解解惑,算算吉凶。
云秀:……
傍晚时,来祈福的官宦家眷们总算离开了。
白日里轮班打醮的道士和尚们也退下来净手、领斋饭。
华阳真人才终于带着云秀到水滨来,超度亡灵。
天阔水远,暮霭沉飞。圆月东升。
鹳雀楼沉沉矗立在黄河岸上,万里雄浑苍茫。
白日里来观看打醮的行人、信众尚未散去。大人肩上扛着小孩儿,小孩儿手里提着荷花灯,小贩在人群中兜售着油饼、馅儿饼、乳饼……当然也有行脚和尚在化缘、狗皮道士在兜售辟邪的小道具。然而毕竟是传说中“鬼门开”的时候,便没有白日里熙熙攘攘的气氛。人人都轻声慢语着。
不知谁将河灯放入了黄河,那一盏灯火飘飘摇摇的晃至河心,孤单如豆的亮在薄暮之下浩浩荡荡的河水上。
云秀遥望着那盏孤灯,不知不觉就已暮色四沉,灯火初上。
华阳真人闭目默祷。
初时没有任何动静。
可渐渐的,云秀便能看见了。
草丛中、石块下、林木间、浮桥上、河水里——每一处曾经有过人烟,曾经沉沙埋骨之处,都有萤火一团团的、缓缓的升起。
那萤火很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可纵使河水滚滚、夜风渐冷,也不被驱散,不能吹灭。就像性命将尽时依旧不能放下的执念。
亿万萤火,宛若星河铺开在了人间。
所有来祈福的、来观看祈福的人都行走其间。
它们仿佛近在咫尺,可当云秀伸手碰触时,又觉着远隔阴阳。
云秀问,“这是什么?”
华阳真人道,“遗愿。”
云秀轻声嘀咕道,“不是说开鬼门吗……”虽她不信鬼魂之说,但也只是不信而已。若真有地官能开鬼门放出鬼魂,她还是很想见一见的,“难道是因为我没慧根,所以看不见?”
华阳真人已祝祷完毕,此刻正望着茫茫河水,微笑道,“早先确实没有。”
云秀:……早先?
但她随即便被转移了注意——水中河灯越来越多,云秀分明瞧见许多河灯上也有萤火缓缓升起,虽比其余的萤火弱些,光泽却更明暖。河灯上升起的荧光越来越多,令这缓缓上流的“遗愿”之河也变得温暖多彩起来。
她便问,“那……也是遗愿吗?”
华阳真人道,“不是,那是生愿。”
云秀:……
“它们要升到哪里去,天上吗?”
“嗯,若明年今日还无人领取,便要汇入天河,凝成弱水了。”
云秀不明所以,干脆便不再多问了。
只静静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人们虔诚的在河边放着河灯,送病厄、渡孤魂,合什祈福。夜色渐深,人群慢慢散去……
而荧光缓缓的、源源不绝的在地面上流淌着。
互不相见,互不相扰。
寂寞又安详。
云秀忽就有些难过,便说,“若……若我想认领呢?”该去哪里领?
华阳真人低头看她,轻笑道,“……痴儿。”
云秀:……又说她痴,到底哪里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