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秀喜欢长安。
长安有最繁华整齐的街景, 最富庶安逸的日常。
自小生活在长安的人,怕都不会察觉到这个帝国早已摇摇欲坠。直到遍地义旗、烽火燎原,那些为求生存或为谋功业而想要推翻这个国家的人汇聚成的大军兵临城下时,他们大概也只会茫然“好好的,国怎么就要亡了?”吧。
——长安就有这么好。
在外见多了苦境炼狱, 回到长安, 坐在高高的屋顶上看一看衣食无忧的人们温馨喜乐的日常, 是很能抚慰内心的。
云秀在屋顶上呼吸着久违了的安逸的空气,十四郎在屋檐下同他大侄子互相交流围城内外之事。
小一个月不见,他大侄子越发长进了, 和十四郎平和沉稳的聊着正事,一脱熊孩子的蛮横较劲,踏实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在暗搓搓打什么鬼主意。
听李沅的说法,这一阵子朝堂总体而言还算平稳——裴中则和柳世番两位先帝留下的重臣先后离朝之后, 新天子的心腹班底陆续入主,相权交接得很是和谐友爱。先帝朝失势受贬的贤臣们, 诸如谏迎佛骨被贬的韩退之, 被和他抢驿馆的宦官鞭打而被贬的元微之,因说了太多先帝不爱听的社会现状而被贬的白乐天……也已陆续回朝冠以高位, 大有廓清先帝执政晚期怠政远贤之风气的架势。清流文人对此颇多赞许之声。而文坛的声音向来都是最响亮的, 故而朝堂确实给人以“好日子到了”的感觉——但这感觉似乎有些有气无力似的。
景王李沅对此心知肚明, 他如此评价,“阿爹太急于当一个太平天子了。”可惜天子对于“太平天子”的当法认知不足,譬如太宗朝励精图治、躬行节俭, 与民生息那种他就不懂,玄宗朝欢宴、游乐、歌舞升平那种,他却很精通。
这种太平与正气浩然的读书人所追求的背道而驰,自然就显得有气无力。
这不重阳又到了吗?恰天子登基后修的宫殿、水池之类也要竣工了,天子又打算在新水池旁的新宫殿里大举宴会,君臣同欢。
十四郎气不打一处来——太平天子,太平天子?!睁开眼睛出门好好看看,外头是太平景象吗?看一看那些荒村那些饿殍,欢宴还能吃得下去?
这怒气反而冲淡了他对于兄长弑父的纠结痛苦。
“听阿爹的意思是要让太后那边的亲戚,公主驸马们都来——估计也得叫上你。你留神接旨,可别让阿爹扑空。”
“……”十四郎没应,转而问道,“陛下即位后,地方军镇上可有人来请功?”
景王忽的起了兴致,“为什么这么问?”
“偶然听了一耳,很在意。”
李沅道,“军镇请功讨赏是常有的事,祖父在位时就有。阿爹即位后嘛,就一次——来的是淮西兵,近千人,要每人官升一级。当今在任官吏总共不过两万之数,他们开口就要去一千,也不怕闪了舌头。理所当然被撵回去了。倒是你从哪儿听来的?你该不会……是去淮西了吧?”
“你也知晓此事,也去了淮西吗?”一句话将李沅堵了回去,才又道,“引他们来长安请赏的人,恐怕心有不轨。”
李沅低头沉吟片刻。淮西的请封折子一上,满朝文武无不当笑话看——都三四年没战事了,拿着尬吹出的弥天军功,来给多达一千人讨官做,当朝廷的官印是萝卜刻出来的吗?但群情激动之中,也确实有人提醒过,对士兵要谨慎应对,恩威并施;倒是许愿引他们来请功的人,需严加惩处和防范。
“怎么说?”李沅问道。
“士兵多是草莽出身,一味贪婪,不知轻重。军镇也不知?怕是战事平复之后,不能再以战养兵,那些骄兵悍将怨声载道。军镇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故意将他们的怨恨引向朝廷。如今天下暗潮汹涌,陛下又要消兵,正是要全力防范动|乱的时候。自然得留心提防此类以我为壑,唯恐天下不乱的藩帅。”
“动|乱?”
“莫非你觉着乱根已除,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李沅既没这么天真,却也不觉着动|乱近在眼前。但他又十分信任十四郎的判断,思来想去,他们的分歧点也只在于——十四郎有小仙女带着周游四方,亲眼看到“天下”真实的模样。而他没有。
那小仙女还是他们同时发现的呢!身为彼此最好的朋友,本该无所隐瞒,可十四郎不但独占好处,还对他严防死守,真是太不仗义了。
他还敢反问他!
“我不如你那般经多见广,认识自然就浅薄些。”李沅道,“若能见你所见,或许会得出近似的结论。可惜我没见着啊。”
十四郎冷静了下来——他还是很讲道理的。虽说他已将所见所闻悉数分享给了李沅,但亲眼所见和辗转听闻,所受到的冲击、感到的紧迫感是不同的。李沅不能理解,也实属正常。
但是……不亲眼看见,就做不出判断,那他日后打算怎么当皇帝啊!
他敏锐的意识到,李沅可能在故意找茬。
“……”
“你说的我都记下了,有机会必定向阿爹提。”李沅道,给话题落下了句点。
十四郎点头——想说的他也已说完了,自觉无更多交情可同他大侄子叙,便起身道,“叨扰许久,我也该告辞了。”
“哎——”这一字腔调一波三折,隐含了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你急什么,我还有事要同你分享呢。”
看他那精神抖擞的模样,十四郎就知道,这熊孩子故态复萌——或者该说狐狸尾巴藏不住——又要无事生非了。
毕竟已经同他和解,甚至做下了“日后一起改变天下”的约定。出于朋友之义,只要无伤大雅,还是该多少奉陪一二的。
“何事?”
“我还未娶正妃,这你是知道的吧?”李沅津津有味的说起来,“我还一直担心,长辈们是不是把这事儿给忘了,怎么没见提起呢?谁知前日太母忽就说起——原来她已相中了柳承吉柳相公家,只是他家兰桂腾芳,几个女儿不相上下,令人难以抉择。我就想,既然祖母选不出,不如我自己来挑吧,就做一番调查。”
十四郎默不作声的看着他作妖。
“最先考虑的,当然是柳家长女柳云秀。”他唇角带笑,眉眼一勾,瞟向十四郎,“说来也巧,柳姑娘舅家表兄韩皋韩鸣鹤和我素有交情。这韩鸣鹤虽是武夫,却雅善书画,我便请他过府谈书赏画……谁知下人不留神,竟将我昔日涂鸦之作挂出来了。”
他一面说着,便伸手取来一卷画轴,徐徐展开。
却是副泼墨写意的“仕女”画,肆意挥洒的竹青色在白绢上晕染开来,宛若层层叠叠随风扬起的轻纱薄雾,似梦似幻。虚写的衣衫下却有实写的云鬟鸦鬓,那是隐在朦胧青纱下惊鸿一瞥的回眸。睫下鸦影眸中水色唇上朱红,寥寥数笔便将那少女身上实实在在的娇俏和似有若无的清冷,勾画的直击人心。没什么正经的技法——你甚至可以说他画得没边没界的都不像个真人,可但凡你认得那画中之人,必一眼就能看出,这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