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明迄清, 男旦虽成气候,却逐步沦为权贵阶层的玩物, 民国时期尤甚。人们欣赏他们的同时,又羞辱、作践他们,所谓艺术的尊荣,在他们身上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世人都说清者自清、贱者自贱, 但残酷的现实却不断证明着这句话有多幼稚。
就好比柳如梅;柳如梅自甘下贱、死不足惜,但刨除对贺少泉的背叛外,他的人生仍旧是场大写的悲剧。
柳如梅, 名字便带着一股烟花之气。他原本不叫这个名字,是梨园的班主替他改的,说这个名字好, 将来能成‘大家’。
柳如梅六岁被卖进园子, 直至十六岁登台之前, 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班主说人吃饱了会犯懒, 吃饱了身子会变硬、变壮, 对男旦而言, 身子壮了等于废了。
柳如梅自己呢, 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唱戏第二,服侍男人的本事才是第一。于是,他十二岁便破了身子, 之后几年一直是老班主的‘泄火桶’。
老班主去世前,柳如梅演出的剧目多以□□‘粉戏’为主,以色居多、技艺甚少。也正因此, 较是柳如梅成了名伶,仍是许多权贵商贾们狎亵的对象。
直到老班主意外去世,新班主上任,小有名气的柳如梅才算熬出头,终于不必继续以色侍人了。
然而,自小便落下的烙印不是说没就没,自甘下贱也不是一日养成的。贺少泉的出现,给了柳如梅新的期待,让他变得不那么下贱。然而,这一切都是海市蜃楼,回到雅州后,柳如梅被一棒子打回现实。
柳如梅自小被班主当‘金贵疙瘩’养着,虽然顿顿吃不饱,虽然日日服侍人,但除了唱戏外,什么粗活、累活都没做过。也除了唱戏,再无安身之技。
雅州不比四九城,他这样的身份莫说登堂入门,连狗洞都不配钻,连照看他的下人都比他尊贵。
于是,为了活着,他把身子给了下人;
柳如梅背叛贺少泉不假,但贺少泉又何曾没有背叛过柳如梅?
明明是贺少泉先弃柳如梅结婚生子,但无论柳如梅自己还是其他人,皆认为是柳如梅背叛了贺少泉,贺少泉同样这么认为。
没办法,毕竟人有三六九等,最下贱的戏子则是第十等;
那日,当贺永康当着贺少泉面连翻折辱柳如梅后,不止贺少泉厌极了他,连柳如梅自己都厌恶自己了。
但是,那又如何?
他就是贱命一条,他就是连狗的不如,但是……
他想活,他不想死;他也没有理由去死;
老班主说的对,他生下来就是伺候男人的。戏子本就无情无义,什么情呀爱呀的,他不能也不配拥有。
所以,哪怕活了上百年,哪怕在现代社会体会到了何为‘自尊’,但他仍旧是柳如梅,那个只会唱戏的下贱戏子。
世人皆叹柳如梅误了贺少泉一生,那柳如梅这一生又该找谁来赔呢……
明明刚伺候完自己,贺永康对柳如梅仍不假以辞色,甚至用完后便一脚踹开,比充.气娃娃还不如。
贺子安似乎很不满贺永康的举动,他赶紧伸手搀扶住柳如梅,脸上挣扎、恐惧乃至愤怒不一而足。
“怎么,你也看上这下贱胚子了?”
“子安…不敢。”
“哼,最好如此!”
言罢,贺永康不再理会柳如梅和贺子安,终于肯正视灵堂里另外两位陌生人了。
刚刚还不觉得如何,此时他的脸上却露出难得的惊讶来,“咦?你这娃娃好生有趣!”
贺永康嘴里的‘娃娃’不是别人,正是苏陌……不对,此刻应该是楚寒!
恶人还需恶人磨,僵尸贺永康身上煞气十足,腐气却随着走出棺材儿消失不见,很明显不是普通僵尸。这样的天地凶物,自然需要更恶更凶的人来对付——楚大爷十分合适。
楚寒虽然引起僵尸大人极大的兴趣,却吓坏了一旁的樊星纬。
樊星纬距离楚寒更近,更能直观感受到楚寒身上散发的恐怖气息——血腥、残暴、肮脏、污秽……甚至比贺永康身上煞气更让人心惊胆寒!
樊星纬下意识觉得苏陌被邪灵附体了,可现下显然不是‘拯救’苏陌的好时机。当僵尸贺永康出现的刹那,他便意识到,自己必须动用底牌了!
“无量天尊,符篆镇煞!”
五道金光闪闪的符篆,一字排开齐齐冲向贺永康。与此同时,樊星纬手中出现一把由铜钱串成的金钱剑!
“哼,米粒之珠也敢与皓月争辉?当真不自量力!”
贺永康身上服装乃清朝末期的官服,而且还是文官,说起话来也带着一股子咬文嚼字的迂腐感。
对于樊星纬打出的符篆,贺永康十分不屑,他甚至不闪不必,竟直迎着符篆撞了上去!
五道符篆在半空与贺永康相撞,即刻生成一道金网;
金网驱魔辟邪,对僵尸等邪物有着致命克制作用。贺永康不仅不怕,甚至直接伸出双手,把金网给生生撕碎了!
不畏正、不惧邪,这还是僵尸吗?
然而……还没完!
樊星纬的攻势还没完!
原来,五符篆只是个引子而已,樊星纬真正的杀手锏还在后头!
金钱剑辟邪挡煞,乃道家不可多得的‘神兵利器’。樊星纬单手持剑竖于胸前,他的双眼闪烁着正义之光,嘴里飞速念着繁琐咒语。
与此同时,金钱剑剑尖处逐渐升出一道蓝色闪电——正是道家威力最大的术法之一,天雷咒!
“天雷隐隐,龙虎同行;太华太妙,雷电飞奔;飞砂走石,倒海收云;能晴能雨,收魄收魂;蓬莱之部,风雨上卿;霹雳铁斧,皓翁灵尊;驱邪伐恶,木郎驱云;雷母噉吼,雷公前奔;风轮火车,震灵将军;霹雳万里,破伏鬼神……急急如律令!”
繁琐冗长的咒语被樊星纬娴熟吐出来,咒语念完的瞬间,整座灵堂四面八方皆传来阵阵‘轰隆’巨响!
而此是,僵尸贺永康刚刚撕开金网,身形滞于半空尚未落地!
语毕——劫云成!
霎时间,一道乌黑劫云直接出现在贺永康头顶,云层中电蛇狂舞,瞬间震慑住一众妖魔;
身在半空的贺永康首次变脸,连眼底也露出显而易见的恐惧来。
他怒吼一声,身上官府应声而裂!
与此同时,贺永康抬头张嘴,浓郁至极的青色煞气直接挡在他与劫云之间!
天降劫雷,整纲肃纪;
劫雷降下的刹那,莫说被劫雷锁定的贺永康了,较是不远处的贺子安、柳如梅,也被劫雷的余威定在原地动也不能动。更甚者,连距离较远,站在樊星纬身边的楚寒,都感到浓郁的威胁!
此天雷不仅对贺永康有用,连楚寒都被其克制!
轰隆……
震天巨响,天雷轰在贺永康身上,同样也轰在了贺子安、柳如梅的心里。两人目光呆滞,惊恐无比的望着被青色煞气包裹着的贺永康。
死了?
还是……没死?
没死!贺永康没有死!
面对樊星纬的终极杀手锏,贺永康竟然还没死!
只是……
劫云与煞气散尽,露出来的不再是衣冠楚楚的俊朗中年,而是衣衫褴褛、青面獠牙的恶心怪物!
原形毕露;
在道家顶级术法之一的天雷咒下,贺永康百年心血付之东流,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永生,这是贺永康毕生追求;
为此,他不惜把柳如梅变成纸人,不惜牺牲贺家数代人的灵魂为他祭奠。然而,樊星纬一道劫雷之下,他用贺家数代灵魂好不容易成就的天煞之体,瞬间告吹!
“啊!!我的天煞神体!!”
青面獠牙的怪物身上不断散发着腐朽味道,每次张口都是股股恶臭。
“我要杀了你!我要吃你的肉、饮你的血,我要把你的灵魂炼成傀儡日日折磨!”
天煞之体被破,僵尸贺永康瞬间陷入疯魔状态,他挥舞着乌黑利爪,发疯似的扑向樊星纬。
这一记杀招于樊星纬而言,消耗十分巨大,大到连握住金钱剑的手都不断颤抖起来。
他万万也没想到,在威力巨大的‘天雷咒’下,这位僵尸王竟然还不死!
杀手锏已用,力量几乎全部耗尽,樊星纬一时间竟慌了神——逃跑,还是拼命?
在继续拼下去,他或许真能干掉僵尸王,但如此一来,他下一个副本将变得异常艰难,转职任务十之八.九会失败!
比起‘微不足道’的现实任务,转职才是重中之重。眼见‘天雷咒’未干掉敌人,消耗甚大的樊星纬不禁生出逃跑的心思来……
“嘿嘿!”
“干的不错,接下来交给本大爷了!”
九幽握在手,楚寒噙着恶劣笑容,一步步迎上丑陋的僵尸王。
“滚开!”
贺永康青面獠牙的脸上写满愤怒,百年筹谋前功尽弃,他的理智早已崩盘,一心只想报复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樊星纬。也正因此,才会把握着九幽的楚寒不放在眼里。
九幽,苏陌和楚寒的本命弑魂;
在九幽出现的刹那,距离远些的柳如梅和贺子安便纷纷露出惊恐目光来。尤其是柳如梅,他的身体是纸做的,灵魂更加敏感,对于具备弑魂功能的九幽有着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贺永康敢忽略九幽忽略楚寒,等待他的后果只有……
“丑陋的家伙,大爷刚研究出新的艺术品,你有幸成为第一个试验品,应该感到无上荣光!”
舔舔嘴角,楚寒原本暗红的双目,瞬间变得赤红无比——楚大爷很兴奋。
直到看清楚寒那双嗜血的双眸,贺永康崩盘的理智终于回炉了。
可惜,已经晚了……
一人一怪,相距不到一米;
楚寒笑了,笑容里带着无尽的疯狂和残忍——这是恶魔的微笑;
锁魂,启动;
青面獠牙的贺永康不可思议瞪大双眼,九幽匕首缓缓扎进他的胸膛……
胸膛被破开,而这一切仅是开始。
楚寒竟然收起了九幽,直接把双手沿着缝隙伸了进去——在艺术的殿堂里,是不存在洁癖的。
“绽放的骷髅,多么富有内涵、富有艺术气息的名字啊……丑八怪,你喜欢吗?”
……
接下来,樊星纬经历了他一生中最灰暗、最恐怖的两个小时;
如果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发誓一定不会接这个现实任务。如果要为此付出代价,哪怕转职任务失败,也在所不惜。
由此可见,绽放的骷髅…不对,是创造‘绽放骷髅’的人,给樊星纬留下的心里阴影到底有多大……
不止樊星纬,柳如梅和贺子安也吓傻了;
尤其是柳如梅,当‘绽放的骷髅’创造完毕,楚寒舔着嘴角望向他时,他吓得一声尖叫……晕过去了。
其实柳如梅误会楚寒了。
柳如梅心里虽脏了点儿,但皮囊还是不错的。有戏曲底子的他,身段儿比女人还柔美,是唯一一个激起楚寒创作‘血蝴蝶’的男人。
所以,楚寒根本没打算把他也做成‘绽放的骷髅’,而是更具有艺术气息的‘血蝴蝶’!
额,似乎也没好到哪儿去?
晕的好啊……
‘绽放的骷髅’创造完毕后,楚寒抱着‘它’一步步走向远处,并把‘它’直接镶嵌在灵堂正面白白的墙壁上——整座灵堂瞬间富有浓郁的‘艺术气息’。
当然,所谓的‘艺术气息’仅针对楚寒,其他人看见后是什么感受,就有待商榷了。
贺永康还没有死,僵尸大人还剩下最后一口气;
然而,他身上唯一能识别出‘人’的东西,只有那颗白里透红的骷髅头,以及骷髅头上不时向两边晃动的眼珠子……
整座灵堂内,除了楚寒自己的脚步声外,再也听不到丝毫声响——贺子安与樊星纬甚至连大声喘气都不敢。
疯子很可怕、变态更可怕,楚寒比疯子变态还可怕!
哒哒哒……
当楚寒迈着优雅步伐一步步走向贺子安时,心理防线已被彻底击溃的贺子安,竟不敢升出丝毫反抗心里——哪怕他是血尸,哪怕他还有一战之力。
哪怕怕的要命,贺子安咬着牙把柳如梅护在身后,并一脸坚定的说道:“要杀要剐随你便,我绝不反抗!只求……只求你给柳先生一个痛快!”
连贺永康都失败了,贺子安并不觉得他能带着柳如梅杀出去。
同样的,面对楚寒这个让人绝望的怪物,贺子安也不敢说出‘饶过柳如梅’这种不切实际的话来。眼下,他只求楚寒能给柳如梅一个痛快,至于他自己……
回身,抱住昏迷不醒的柳如梅,贺子安深情款款道:“柳先生,你知道吗?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便被你深深迷住了。”
那时的贺子安才七岁,贪玩的他深更半夜偷偷遛进了后院。然后,他看到了戏台子上浓妆艳抹、宛如谪仙的柳如梅。
那曲《游园惊梦》舞出了柳如梅如梦如幻的悲凉一生,那水袖青萍也俘获了一个七岁孩童的单纯心灵。
戏如人生人生亦如梦,柳如梅在演戏,那个七岁孩子已经入戏。
“可是,你的眼里心里只有爷爷,唯有爷爷……你都舍不得多看我一眼,我好不甘心啊!”
怀抱昏迷不醒的柳如梅,贺子安脸上只剩痴迷,“后来,我终于长大了,你慢慢也注意到我了,我好开心!虽然我知道你在透过我看着别人,但那又如何?为了你,我宁愿扮演别人。”
“那身戎装为你而穿,你想他,我便演他……今生至死不渝,若有来生定不能忘!柳先生,我已入戏,你呢?”
柳如梅没有回答,因为他尚在昏迷;
‘啪嗒……’
破魔匕首丢在两人脚下,贺子安回身望去。
楚寒已经离开,站在他面前的是同样冷酷无情的苏陌。
贺子安默默捡起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