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德殿里没有用冰,一进门就有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先皇后下葬得早,如今还在国丧中,乾德殿的宫女们俱穿着孝服,素淡得不着半点脂粉色。一个个的都绷紧了精神,屏气宁声的往来着,脚步轻得跟猫似的。明明里里外外都是人,却压抑得觉不出人气来。
饶是好好的人,在这样的气氛里也是要憋闷病了的。
卢佳音的眉心就轻轻的皱了起来。然而想到自己此刻的身份,还是知趣的垂下目光,沉默顺从的跟在侍中的身后。
从侧门进去,踩着线毯穿过一道窗格支棱的长廊,拐两个弯,便进了苏秉正的寝殿。
寝殿长阔,三进的帷帐都挽了起来,视野一通到底,便不觉得暗。最外一重帷帐前有宫娥在换茶――苏秉正身边得用的宫娥多是卢德音所挑选,卢佳音无须抬头,只看身形便认了出来,是殿中掌侍女官――
“白姑姑,”侍中已低声与她招呼,“卢婕妤到了。”
采白对卢佳音福身。目光扫到她,便不由攀援向上,待打量到她的眸子,便有片刻胶着。却也没流露出什么异色来,只说道:“……陛下才睡着,贵人请稍待。”便端了茶进去。
引卢佳音进来的侍中也很快告退出去。
卢佳音就在外帷等着。
――为了今日,她已经等了快一个月,并不差在这一时。
无人看着时,精神便稍有松懈。卢佳音扫了眼四周。日光透窗而入,树影斑驳,光阴寂静,她稍稍有些恍神。
寝殿里依旧是以往的摆设。玲珑宝阁、檀木书案、梅树灯台,还有花几上一枚白玉瓷花盆。花盆里养着一节枯枝,枝上只残留一片待落未落的干叶子,盆土却才浇灌过。
卢佳音望着那节枯枝出了一回神,等发觉时,她目光已经凝在了苏秉正身上。
苏秉正还在睡着。
站起来看多么挺拔的青年,在空旷的床上一卧,也才只占这么点地方。他睡得宁静,夏衣松垮的系着,肤色白得像一垅新雪。只眉眼清黑、薄唇轻抹、乌发蜿蜒,宛若水墨勾描渲染。那容颜了无生机的精致并疏离着,看了竟有些不类真人。
他已有些年数不曾展露这样的病容了。卢佳音几乎都要忘了,他自小便体弱多病。
美貌的男人病弱起来便格外的惹人怜惜。跪在床头为他打扇的宫女是个新面孔,大约少有离他这么近的时候,不觉已经看得入迷。采白进了内帷,似是发觉了她的失神,眉心一皱,便抬手扶住了她手上将倒的扇子。宫娥忙回过神来,惊慌的望着采白。
采白却没有为难她,只轻轻唤了苏秉正两声“陛下”。
苏秉正朦朦胧胧的应了一声,并没有醒。
采白便望过来,略带了些歉意。卢佳音明白,待苏秉正睡得深了只会更难唤醒,今日只怕不能召见她了。心中失望,却也没流露出来,只抿了唇,知趣的点头。
片刻后便有宫娥奉茶上来,采白也从内帷出来,恳切的向卢佳音解释,“自皇后……小三个月了,就没有好好一觉。睡过去,就难免有些沉。”
卢佳音便道,“陛下龙体贵重,我再等等也不妨。”
采白便请她坐下,若无其事的悄悄打量她。卢佳音知道其中缘故,便也由她看着。直到采白呼吸里带了些鼻音,卢佳音才疑惑的回望了一眼。采白忙背过身去掩饰。
卢佳音便也不问,只端了茶水润口。
却听采白道:“婢子冒犯了。听闻贵人姓卢,不知祖上是哪家?”
卢佳音道:“祖籍在范阳,与文令公沾些亲故……当年国史案受牵连,祖上便逃往江南,崇明二年才北归。一门祖父兄都默默无闻,想姑姑不曾听说过。”
采白却兀自点了点头,道:“错不了的。”眼圈还红着,回过头时脸上已带了笑,望向卢佳音的目光也慈祥温暖起来,道是:“‘望出范阳,北州冠族’,贵人既出自范阳卢家,便是名门闺秀。不必自谦。”又问,“贵人芳名佳音二字,可有什么说法?”
卢佳音迟疑片刻,才道:“……是皇后所赐,所出何典便不知道了。”
采白眼中泪水蓦然滚落下来,待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掩了嘴,泪水珠串般下落。
卢佳音起身去安抚她,采白只摇着头,她待要压抑啜泣,话便说得几番波折,几番心酸,“听婢子一劝……若陛下问起,还求贵人……略过这一节去……”
卢佳音抿了抿唇――她手中筹码不多,要打动苏秉正,这一节必得让他知道的。可采白哀切相求,却也不能不让她有所触动。只是她些微不解,采白自小服侍卢德音,该明白题中真意。为何却不让她说?
她不肯轻下许诺,却避开不采白的目光。正不知该如何掩过,便听到内帷宫娥轻叫了一声,“陛下!”
两个人忙望过去,便见苏秉正揪住领口蜷缩了起来。他天生便是清凉少汗的体质,此刻额上却沁满了汗水,连睫毛都已打湿。抓得用力了,手上筋节毕现,皮肤更是白得不着血色。他在噩梦里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说不出来。面上都是挣扎的神色。
宫娥们都惊慌无措,只采白镇定着,却难免也流露出痛惜难过来,道:“贵人随婢子来。”
卢佳音不曾见苏秉正这般模样,应下来之前就已经跟着采白进内帷了。
先前打扇的宫娥想将苏秉正唤醒,轻轻握了握他僵硬的指节,莺声细语的叫着“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