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祈盘屯住了半月,元宵节这天凌晨,张杨和韩耀吃过自家用糯米粉滚的白糖元宵,在鲤鱼漆门前告别张母。载上家里给老儿子做的棉被,冬衣,棉鞋和一大堆土产,张父赶着二黑拉车,在夜色中再次走过杨树大垓,将他们送上回省城的火车。
张母嘱咐了很多,耽误了赶车行路的时间,等二黑跑到县城车站时,这趟车已经开始检票了。
张父一路都没说话,神情中的不舍却掩饰不了。庄稼人嘴巴木,张母把该说的都说了,他就不知道说啥好。然而张杨回去省城,再想见老儿子一面又是明年,唠嗑也只能通过写信或者打电话。张父心里不是滋味儿。
站台上,肩头扛着大包的中年农民一遍遍叮嘱:“回家道上加小心,记住没,掰把东西扔了。”
片刻后,火车裹着煤烟缓缓停靠,列车员扒拉着乘客赶快上扶梯。他们在车厢内一路推挤过去找座,张父并没有转身出站,就在车外的月台随着走,看见儿子终于顺利坐下,还笑着上前踮脚敲两下窗户,伸手掌做写信的姿势。
张杨不住点头,和韩耀一起隔着窗挥手,桃酥也从行李袋钻出来,两爪抵住窗台往外看,直到绿皮火车况且况且的驶出站台,老爹逐渐渺小成一个黑点,被呼啸而过的松树挡在身后。
张杨搂着桃酥,怅然的望着窗外,韩耀从口袋里掏出张母给带的煮鸡蛋,剥开蛋白喂给他。
“明年咱们早点儿回来,跟你们剧团请假。”
张杨含着蛋白叹气:“能请假就好了。”
“咋不能。”韩耀一本正经道:“就说你二姨旧病复发了,你赶回去伺候她过完年。”
张杨瞪着他,想生气,结果一个没忍住,扑哧笑了。
当天中午从省城火车站走出来,城市四处盈满了喜庆热闹,闹元宵就在今晚,爆竹比烟花更按耐不住,噼啪炸响,从清早就充斥沸腾了整座城。正月里又下了一场大雪,四条街银装素裹,街上很多人家挂了大红灯笼应景,墙边雪堆中让烟花插的全是洞,行人来回走路,脚印将爆开的红纸屑碾压在冰层上,柳树枝桠上,拴鞭炮的细绳迎风晃荡。
韩家大宅门上的对联和福字仍贴着,让风吹得掀起一角,哗啦响。邻居家孩子淘气,放炮仗把铁门轴和门槛子炸掉一圈漆,火药印烙在上面像开了大朵花儿。桃酥轻盈跃上墙头,朝下喵了声示意哀家出去玩儿,迫不及待翻进隔壁院子找伙伴去。
大门内是熟悉的院儿,砖房,篱笆藤,一切如旧。俩人都不由自主的嗳了口气,到家了。
张杨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
检查电视柜后面的存折和西屋炕洞里藏钱的大柜。
韩耀放下大包小箱,把土产放进地窖,冬衣棉被摞在炕上。末了到处寻不见张杨,结果往西屋一探头,就见砖头炕席散乱,张杨撅屁股跪趴在炕洞前,脑袋和胳膊都伸进去,炕洞里传出啪嗒啪嗒数钱砖的声音。
“……”狗熊无语。
他默默蹲在边上半晌,最后忍不住了,把灰头土脸的小孩儿扯出来。看他那一身煤灰,又闻见自己身上飘出一股馊味儿,狗熊怂了耸鼻子,道:“不查钱了。咱上澡堂,洗完澡在外头吃饭。”
搬来四条街之后,他们家就没有老式的大浴桶可洗澡了。
夏天那时,韩耀用麻袋在墙角围起个棚子,管子接上水龙头用铁丝悬挂在上面,能当喷头凑合着冲个澡,也挺好。入秋天凉之后,他们通常都到春海澡堂去洗浴。
这是四条街上唯一一家澡堂子。就在大胡同口斜对面,红字白底的破牌匾都掉漆了,“春海”俩字远远瞅过去愣像是“春泡”。
北方澡堂营业都是从早到晚不停歇,晚上啥时候最后一个顾客走了,啥时候歇业;早晨也同理,无须等到天放亮,只要有顾客来敲门,哪怕只有一个人,澡堂子也开业。
这家春海澡堂支撑着整条街,甚至周边街道的百姓洗浴,天天顾客爆满,早上大群人拎着包子馒头,骑自行车来抢位置洗澡,晚来的排着号等水龙头和衣柜,到后半夜才渐渐散客,几乎就是昼夜连轴转的营业。往常韩耀他们来洗澡,连大锅里蒸汽煮的热毛巾都抢不上,洗完澡想在休息厅躺一会儿更别想了,早跟万人坑似的了。
不过今天大晌午,门前不同于往日饭点后的拥堵,十分冷清,两人拎着换洗衣物走到澡堂,拉门上还贴着“初八营业”的纸告示,男宾入口却只有三三两两刚洗完澡,坐着擦头发,女宾门前压根儿就没人。到底是元宵节,婆子小媳妇都在家忙活晚上那顿团圆饭,搓汤圆炸元宵也费工夫,谁还有空闲来洗澡啊。
韩耀在前台领了号牌,坐进门边换鞋。男浴室里竟听不见水声,抽屉全空着,从小门能望见大池水特清亮,一看就是还没人在里头泡过。俩人都乐得能洗了舒服澡,不必跟往常那样,光着膀子摩肩接踵的遛鸟,有时候一不小心大腿就能碰着别人那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