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屏随柳桐倚上到二层,入鼻一股淡淡幽香,一道长廊向两侧延伸,东翼西翼各有三间客房。楼梯口守着两个少壮男子,装束与小伙计略有不同,东西两翼的廊道两头亦各站着两人。
客房都在楼廊南侧,北一侧是雕花廊窗,镂花精巧,竟未用窗纸,而是镶嵌着各色琉璃。地面铺着厚软的唐草纹毡毯,客房门两边与靠着廊窗的地面另嵌着一道麻色粗毡,专供店中伙计行走。两个引路的小伙计站到粗毡上哈着腰向张屏和柳桐倚道:“此乃我们客栈待诸位贵客的敬意,不使小的们与贵客的尊足同踏一个地方。”
柳桐倚含笑道:“我等风尘仆仆赶路,鞋靴泥泞,其实远不及你们洁净。”
小伙计道:“客乃贵客,再泥的鞋子,也非小的们可比。”
张屏默默继续左右扫视,服侍他们的两名小伙计已知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一脸恭敬地候在一旁。几名护卫小二仿佛石雕一般,纹丝不动。
柳桐倚又客气地道:“贵店陈设着实雅致,我先前来时只顾着休息,未得细看。现下我二人这般赏玩,是否打扰其他客人?”
两名小伙计偷眼向楼梯下一看,瞄着了掌柜的神色,其中一人乖巧地低声道:“恳请二位轻声些儿便可。”
柳桐倚道:“必会谨慎,多谢。”张屏也跟着点头。
小伙计作揖陪笑:“客官太客气了。小的们惶恐。”
张屏仔细打量廊中的灯盏——楼梯两侧与各个房门间隔处的廊顶上,俱悬着一盏大灯。顶座皆铜制,灯罩竟是无色透明的琉璃。左右廊壁亦有壁灯,也是铜座琉璃罩,映照着一侧的七彩琉璃窗扇,格外富贵明丽。
两个小伙计垂手小心翼翼瞅着张屏,柳桐倚向东侧示意:“芹墉兄,这边居中一间,便是丙字房了。”
小伙计中矮些的那个立刻溜着墙边粗毡再折转到了那间房门前,却是恭敬地问柳桐倚:“可准小的启门?”
柳桐倚微一颔首,小伙计方才推开门扇,内里几盏落地大灯,照出雅致陈设。地铺花砖,壁悬绣帷,又以落地紫檀多宝架将客房隔做内外两间,外间一座描金山水大屏风,椅设锦垫,案供清玩。
内间锦帐大床,靠墙两个螺钿嵌花大柜,兽钮铜香炉中升腾轻烟。
张屏站在门处眨了眨眼:“这,是丙字房?”
跟他想的丙字房不大一样。
矮些的小伙计道:“是。小店的几栋小楼价格各异,临街的这大堂上的一层一直就是待贵客的,因为衙门规定,各家店铺内院的楼不得高过当街的门脸楼,这一栋上下两层都比后面的楼高些,光照好。虽有许多贵客不喜欢临街的客房,怕吵嚷,但咱们丰乐的夜市十分出名,就有些客人喜看街景,逢年过节的时候,在客房内就能瞧见烟花,因此这六间房都是上房。”
张屏道:“你们管上房叫丙字房?”
两个小伙计都笑了,仍是那个矮些的道:“禀大人,这六间房,又分甲乙丙丁四等。最东边那间,比别的房多一扇东窗,景致更好,又是个大套间儿,是甲字房。最西边的那间,与东边的房大小格局都一样,但小店多招待做生意的客人,客商大都爱个旭日东升的彩头,最西的房若逢夏天,西南窗齐晒,也热些,故比甲字号房低了些许,称乙字号房。”
高些的那个补充:“可也有客人喜欢西边的,其实跟甲字号房什么都差不多,价钱又便宜些,有时候比甲字房还还多人想订。”
矮些的小伙计再将话头接过:“横竖迎客楼这一层甲字房乙字房都只得一间,订都要看是否凑巧。丙字房就东西两边的都一样了,东边这间,叫丙字一号房,西边的是丙字二号。靠楼梯的那两间因来往都要从他们门前过,不及其他房间清幽,就是丁字号房,也是东边的丁一,西边的丁二。”
高些的那个又道:“因甲字房和乙字房各还有个小楼梯能下去,其实丙字房这两间也不吵闹。只是房间略小些,一般都是一位或两位客人住。”
张屏问:“那位名叫散材的死者,一直都住这间房?”
两名小伙计都顿了一下,仍是那位矮些的先开口:“小的不敢在贵人大人面前装模作样,便如实禀告了。那位客人的确只住过这迎客楼的丙字房,先前衙门派差爷来详细问过,小店特意翻出了前几年的账册。那位客人头两年住的丙一,前年和去年住的丙二,今年又住了丙一这间。”
张屏再问:“这栋楼的丙字房只有两间,为何他一直能订上?”
散材每年过来的时候既是清明时节,更是丰乐县拜慈寿姥姥的旺季,竟然能订到这样一间好房,实在奇怪。
高些的小伙计道:“小店的客房可预订。他上一年付订钱,就能预留下一年的房。”
矮些的那个跟着道:“他头一年怎么住上的丙字房,惭愧小店真的记不得详细了,单看录客本上,之前有位客人住了两晚就走了,想是过来拜之前山上那个……那个什么……临时有事走了,刚巧被他订着,他觉得好,就让预留了下一年的房。”
张屏问:“他当时就说,次年的这个时候会再过来?”
矮些的小伙计点点头:“看账册上,是。交了订钱了。”
张屏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皮。
柳桐倚道:“冒昧一问,此前可有客人在此房中丢失过物品?我看廊上一直有人,行窃应不甚易。”
矮些的小伙计苦下脸,又抱拳一揖:“两位大贵人老爷,小的实实要喊一声冤枉!小店自迁到这处新店面以来,绝没有其他客人在这一层丢过东西!因这一层是待贵客的,特别那些番夷客商,行囊中多大明珠、大宝石的,若丢上几颗,小店几年的买卖都白做!哪里赔他去?不瞒两位贵人大人,外面当值侍候的,各个都会拳脚又警醒,真是蚂蚁打个喷嚏都听得到。每日轮替,这一层的客人,绝对都记得模样。非客者都过不了楼梯口。”
又往上一指。
“请看这顶棚,都是钉死的,另再做了这雕花扣板,一只壁虎也休想爬进来!”
又向下一指。
“下边,就是我们大堂,整日整夜都有人在。”
高些的小伙计走到窗边,掀开帷帘。
“两位老爷请再看这窗外,对面店挂着的大灯正对照此处。这两日宵禁,往日的时候,夜市人来人往,街上都是巡卫,任哪个飞贼也不敢爬窗。”
又推放窗扇。
“请看这窗户,落下闩,外头绝难撬开。”
张屏问:“散材最后一次离开客房时,关了窗?”
两个小伙计满脸肯定。
“窗是落了闩的,门也锁了。”
“衙门的差爷细查过几遍,没脚印,门窗都没撬痕,屋里的东西也没被人翻动过。”
柳桐倚道:“若如二位方才所言,亦不可能有外人盗得这房间钥匙,装作客人混上楼?”
两个小伙计又都摇头。
“小的方才说了,若连六间客房的客人长什么样都记不得,小的们可以自行滚了。”
矮些的小伙计又抱拳。
“两位贵人大人不必给小的们留脸,小的明白,二位是想问,有无可能,店内的人监守自盗。虽那位客人是贵客,小的们只是侍候的,贵客能住这迎客楼的丙字房,还能去对面酒楼吃那稀罕菜,即便衣装朴素,囊中必也丰足。只是小店日常迎来送往,客人也委实多,若真是眼皮子浅,手脚不干净,都等不到侍候这位客人,一早事发吃牢饭了。”
高些的那个跟着道:“且在这层侍候,并外面轮值的,彼此也都互相督看,绝不可能偷开得了客人的房门。”
柳桐倚轻叹一口气:“如此说来,死者的文牒竟是在密不透风的一间屋中不翼而飞,真是蹊跷了。”
矮些的小伙计眼神坚定:“小店每年都请法师来念经,也不可能有鬼!”
张屏平静地回望他:“世上本无鬼神,是人。”
矮些的小伙计莫名地瑟缩了一下,露出谄媚微笑:“是了,小的怠慢。大人先请坐下歇息。厨下各样饭食点心酒水香茶俱有,可要小的们立刻送来?或是先送香汤侍候沐浴?”
张屏道:“不用。我方才吃过了。”
来这房间是为查案,可能柳桐倚已经付了房钱,他不便多点。
柳桐倚却道:“那就请先送些热水沐浴罢。”又向张屏道,“我方才已沐浴过,芹墉兄不必拘束。”
矮些的小伙计接话:“贵人大人放心,茶点沐浴俱是小店奉送,不再多加费用。”又作揖,“请恕怠慢,小的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