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从小接触到的东西不一样,林钰即便能理解林如海的一些固执,可也无法接受。
林钰是落水死,他占了林钰的身体,可不会继承这身体本身的意志和思想,本质上他还是一个盐商,掌控着卢家许久的一个掌舵者。
不是年仅十二的少年,而是锐气还未消磨干净,手段却已经圆滑起来的青年。
只是如今的困境,让他开始有一些焦虑。
大运河的水里,流着他身为盐商的梦。
跪在林如海身前的时候,林钰真想说:你那倒霉儿子落水死了,我不是他。
可想想又觉得残忍,终究是忍了。
那书被直接扔到了他面前,林如海脸色铁青:“早已告诫你几次,你却始终不听,可有将我的教诲记在心上?”
林钰抬眼,看着林如海。
方才那一直看他不顺眼的严先生,终于告了他一状——林钰早盼着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他不想再这样拖下去。
卢家是在卢冲成为总商的时候覆亡的,今年盐课勉强征齐,明年又该轮到谁了呢?
身负血海深仇,要他在林府里吟诗作画读那四书五经,真时刻如尖刀剜心、烈火焚身。
当初他与父亲曾来拜会过林如海,那时候他还叫他叔叔,只是不曾想现在局面调转,回想却是伤心失意了。
“士农工商,向来入仕者高,从商者贱。有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父亲身处利禄场,当知我朝——或言两淮扬州,官者商,商者官。”
在这官场上,林如海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
“士所以贵者,盖因其立德于心,建功于世,宣德功于言,泽被后人。若无‘德’‘功’‘宣德功之言’、不‘泽被后人’,士以何为贵?”
林如海看着这跪在他书案前的少年,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这儿子一样。
这字字句句,尽出于书本,可却没有像寻常人那样理解。林如海听了只不说话,因为他无法反驳——这才是管子论士农工商之中“士”之一字的重要性。
官场黑暗,他自然知晓,可他这庶子隐晦提起,又以“士以何为贵”来问。
他问的是那些贪官污吏以何为贵——
林如海道:“既无德无功,自不是‘士’。”
于是林钰那唇角,微微勾起来一些,只淡静道:“那儿斗胆,敢问父亲——入仕,入的是哪一个‘仕’?入仕者,皆可成为士?不入仕,便不是‘士’了吗?”
偷换概念,没人比林钰更厉害了。
他将在生意场上谈判的手段都使出来——士农工商不过是等级的评定,可在林钰将管子对“士”这一字的诠释按到了“士”的身份上的时候,评判的标准便成为了“德”“功”其类。
林如海本身不是不讲道理也不懂得变通之人,从他为黛姐儿请先生读书识字开始,林钰便觉得这人不迂腐。这也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仕,与士。
差别很小,可真细究起来天差地别。
科举为的是入仕,而入仕不等于入士。
林钰成功将林如海绕了进去——这样的问题,对清正廉洁有余的林如海来说,想必不是第一次出现。身在官场,却基本廉洁,林如海不可能想不到这样的问题。可如今这话,被他十二岁的钰哥儿说出来,便有了不一般的味道。
世人有几个,敢有这样的胆魄,以先贤之言反驳先贤呢?
黛姐儿读的是四书五经,只当做男儿养,如今他才发现,钰哥儿也是不一般的。
“你与我说道如此说的东西,怕还是为了你自己。”
林如海不愿跟他斗智下去,只一句话戳穿了他。
林钰暗叹了一声,只道林如海果然不是个好搞定的,棘手啊——
他想起当初父亲对林如海的评价来,此人探花及第,三十几岁金榜题名,一朝平步青云。此人眼界定然开阔,心思定然敏捷,更不会过于死板,否则康熙不会点他当这巡盐御史。
扬州自来官商合流,盐商也会被保举了当盐政这边的官员,错综复杂得厉害。
来扬州,便是皇帝特派,证明皇帝对他的宠信。这一职,历来是肥缺,多少人望都望不来,皇帝二话不说给了林如海,没点本事能接住?
更何况,卢冲当总商,乃是林如海保举的,可转眼卢家便倒了,林如海却只受到轻微的影响,定不是什么简单人。
“父亲果然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您。儿实在无心科举治学,倒对那盐事颇感兴趣。父亲也知道,儿资质鲁钝,先生多次敲打儿依旧不能开化,您是参加过科举的人,当知道儿这学识和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