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氏拿起帕子轻轻试了试慧娘的脸颊,顺势握住慧娘的手,说道:“先说书儿吧。她是女孩子,一点也耽误不得。我像她这个年纪,已经和你二叔定下了亲,开始拘在家里收性子绣嫁衣了。老太爷说了,书儿的婚事他会亲自过问,定给她寻个门当户对,家风正,人品出挑的夫君。嫁妆他老人家从私房中出,必然叫孩子体体面面地嫁过去。这钱财之事还好说,得力可信的人手才真真难得。老太爷知道你家里还没有添丫鬟婆子,亲自出面请了以前老太太身边得力的文婆婆出来,帮着你们调教几个得力的做陪嫁。”
听到此处,慧娘终于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声音沙哑地说道:“可是已故好文老管家的遗孀文婆婆?那文婆婆已经退休荣养很久了。老太爷竟然把她请出来了?”
文婆婆可是当年太夫人跟前第一得力之人。尤其是太夫人最后那几年身子不好,管家的担子其实大多落在文婆婆肩上。难得的是让上面满意,下面信服。老太爷夫妻常说只是让她管个家,实在是屈才了。文婆婆的儿子媳妇现在都是徐立嗣夫妇身边得力体面的管事。
“可不是。老太爷最是立身公正,爱惜小辈的。当初可是他老人家不论大太太如何不喜,坚持做主迎你进门的。”冯芗见慧娘终于肯说话了,知道她的心中高筑的壁垒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冯芗缓缓地把话掰开了细细道来:“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你终究是寒门小户人家出来的。虽然聪慧能干,可是难免有思虑不周之处。徐家这样的门第,女儿的陪嫁陪房是要从小便置办好的,那样才能仔细调教,把关人品性格。将来嫁到夫家,有自己人贴身帮衬,不但行事方便,也让人家高看一眼。你的书儿都十二了,可你这做娘的还没有个打算呢。好在老太爷想着,离书儿及笄也还有二三年的时间,有文婆婆这座大神镇着,应该都会妥当的。”
慧娘只静静地听着,聚精会神。冯芗知道她听进去了,接着道:“这徐家虽然说不如那些世代聚族而居的大族一般人口繁多复杂,可也不缺阴奉阳违,各怀私心之辈。家生的奴才几代下来就拉帮结伙,关系盘根错节;新买来的又难知根底性子,太宽则怠,太严则怨。当初我初学管家,要是没有文婆婆这座大神在身后镇着,对我不吝指教帮衬,我怕是要焦头烂额,让那些小人看笑话了。哪能如现今这般对下人如臂使指,也勉强可以让徐家人说声不错。”
慧娘听到此话,心中不禁又怯了两分,对冯芗的话深以为然:“我家里光景婶子你是知道的。我日夜劳作,只为了供他徐谨读书科举。为了他在外面不为阿堵物所累,不得不精打细算,不免委屈了书儿和臻儿……可是,可是谁成想他一日高中,鱼跃龙门,竟然,竟然……”那句“变心”的话,慧娘终说不出口。
冯芗心中道:“怪道书里常有形容‘郎心似铁’。想当初徐谨求取慧娘是何等热切,其中更是几经周折风波,最后老太爷亲自拍板,才终成眷属。当时多少人称赞羡慕啊。可如今说弃就弃了,当真如弊履一般。哎……”
叹息过后,她还得继续劝说:“我的儿,我何尝不知道你是个难得的。我自己没有女儿的命,常常想着要是能有个像你一样的女孩儿该有多好。可是再一想,女人不易啊。我们女人一生三从四德,那么多的规矩束缚着,哪里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嫁人了便是以夫为天,当了母亲后孩子便是命。如今书儿已经是眼见着就可以有个好归宿了。再说臻儿吧。老太爷说了:臻儿无论何时都是他的嫡亲孙子,他要接到身边亲自教养。老太爷不但和族学打了招呼,要先生对臻儿格外用心。每天下学后,还要亲自教导。看来将来考学也好,娶亲也罢,除了公中应有的,老太爷自己私库里的也有他的份儿,必不会亏待了他。我看臻儿既孝顺又聪明,以后必是个有出息的,出候将相都未可知。必然比他父亲更强。慧娘现在受些委屈,将来可是要享儿孙福的。”
“必然比他父亲更强!”冯氏这句话,仿佛是一道闪电,几乎把她的灵魂劈出了窍。
慧娘此时虽然头痛欲裂,心疼如绞,思绪却渐渐趋于清晰。仿佛是另一个自己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冷静而冷漠的审视和思考着正在发生的一切。看来是不能给自己留有任何幻想和侥幸的余地了。只有这颗火热的柔软的心彻底的冷掉了,硬掉了,她才能坚强起来,为一双还有长硬翅膀的儿女筑砌一道坚实安全的堡垒,为他们的将来铺一条顺畅平安的好路。
她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在问:“二婶子,老太爷把臻儿接到身边,那对书儿又有何打算?”毕竟离出嫁还有好几年的时间。
“女儿更是娘的心头肉。”冯芗答道:“书儿这孩子知书达理,貌美又能干。我私下里老是埋怨,我自己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怎么也生不出女孩来。哎,说到孩子们,婶子真是羡慕你呢。婶子我啊,平时只能眼巴巴看着书儿的好,如今要是能放在我身边,我一定当亲孙女般的好好疼她。可是老太爷说,书儿自己的嫡亲奶奶还在,恐大太太也舍不得她,不肯放。慧娘,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慧娘也明白二婶子隔着房呢。她如果管了这事,大太太定是要生事端的。只是听着她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禁心中冷笑,道:“我才知道这事儿呢,哪有时间想什么主意?老太爷,太太们必是心中有了主意的,我做晚辈的听着便是。”
冯氏不以为忤。平心而论,自己有女儿也不愿意交到大太太那个左性糊涂的人手里去。她依旧用那特有的软糯声音道:“做长辈的自然要为家族后辈打算的。这其中多少精力心血不足为旁人道。说句粗话:寻常人只看见贼吃肉,谁看见贼挨打?老太爷为这事儿急火攻心病倒了,还挣扎着把我叫过去,商量着怎么才能把对你的伤害减到最小。这事虽说是徐家亏欠你,可是追寻到根儿上,还是徐谨无情啊。哎,男人们想的都是建功立业,我们女人想的就只是孩子们了。”
慧娘听冯芗提到徐谨,不禁心中又是一阵绞痛。她长叹了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道:“婶子不必再多说了。媳妇请老太爷和婶子说个章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