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路上,抱琴心中忐忑,盖因娘娘素日冷淡自矜,今天却哭得委实有些过了,若是被传了出去,以皇帝对娘娘的宠爱,自然不会在意,但保不住那起子小人会怎么添油加醋,若是传到太上皇、太后、皇后耳中,未免不美。然而偷眼瞧去,见娘娘端坐銮舆之中闭目养神,神情除了疲惫之外倒再看不出什么,这才缓缓放下了心。
她却不知道,此刻的贤德妃,身内正经历着一场生死之变。
识海之中,元瑶一袭长裙如雪,乌发如云,眉间灵玉鲜红如火,更衬得额头洁白如冰雪:“你还有何话要说么?”
灰白的雾气凝结出了女子模糊的剪影,面容依稀与元瑶是十分相似的,只是没有元瑶的一丝冷锐清傲之气,反而是说不出的哀婉灰败,正是贾元春:“我只有一个请求。请仙子看在这顽躯原是出自元春的份上,大发慈悲,护我贾氏一门!”
元瑶面上闪过一丝兴味:“我占了你的肉身,断了你的生路,你不恨我,反有求于我?”
雾气中,贾元春似乎是摇了摇头:“我自生下来便受家里的栽培,入宫时带着全宗族的期望,满以为可以出人头地,也好为家族挣上几分喘口气的余地。谁想会遭人暗算……莫说仙子占我这顽躯时并不知道我其实还活着,便是仙子知道而不愿意借我的这副顽躯,以我当时苟延残喘的样子,也是活不下来的。仙子哪里是断我生路,分明是替‘贾元春’活了下去。”
“我不怨任何人,这原是我自己不中用,怨恨他人又有什么用呢?可家族、父母生养之情又怎可以不报?我命太苦,仙子却是有大慈悲、大能为、大福气的人,先静太妃待仙子那样刻薄,仙子也能照应她的家人,再加恩与我又有何妨呢?”
元瑶笑了一下,声极清,却掷地有声:“你错了,我既不慈悲,也不是什么仙子。我不过是一个信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修真炼气士!”
浓雾之中,贾元春似乎颤了一下,身影随着失望情绪的蔓延而迅速黯淡了下去。
“不过,”元瑶立即话锋一转,墨色眸瞳幽暗深邃,“肉身毕竟是我欠你的,为表谢意,我会为你报仇,也会庇护贾氏一门。不过,只有二十年。待二十年后,你兄长贾珠的遗腹子贾兰挑起家族重任,便是我功成身退之时。”
待她说完,贾元春已散做了一道残影,元瑶只望见她似乎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容,可惜太模糊了,根本看不清那笑容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一如——她那还未来得及盛开,便已在风狂雨骤中凋零的人生。
“安心去吧,”元瑶眼望着渐渐淡入虚无的魂影,语声中终于泻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怜悯的温柔,“贾元春。”
要说庇护贾氏一门,对元瑶而言倒不算什么难事。她依稀记得,贾家嫡支不甚出息,寒支却还出了几个很愿意发愤图强的孩子。只要叮嘱贾政关照宗学,总会被他发掘出几个不错的苗子来。宝玉仕途上不济,但这样的人家,出一名士亦可为家族增色。何况非要强迫他违逆自己的天性,走上一条痛苦的人生之路呢?
大不了她冲皇帝撒个娇,让他不要把贾政外派出去,只留京做一闲官。贾政乃是族中当家一代唯一一个还肯实干的,既处了闲职,一腔为宗族之心无处发散,少不得会下死力整饬宗学、教育宝玉。有这么一个铁面神镇宅,也不怕族中纨绔太过猖狂。而依据元瑶对《红楼梦》不多的印象,再和贾元春的记忆印证,堂兄贾琏只是管家之才,至于贾赦、贾珍之辈已是地道得不能再地道的蛀虫,这类人宁可空置,也不可让其染指半分权力,省得他们生事。再剩下的,只要她一天稳稳地戳在皇帝宠妃的位子上,贾氏一门便可保一日无虞了。
说来她近来已恢复了过往五成实力,本打算处理好身后事之后,便脱离皇宫前往名山大川开辟洞府,不想为着这一个承诺,少不得将计划再延后二十年。总归是她欠了贾元春的,也说不得什么。
不过,为护贾氏人丁平安,有件事恐怕是万万拖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