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心里存着事,接下来与各家姑娘们如何的谈笑、如何的道别,一概都交付给了身体的本能应候着,总没存在心里去,直到被紫鹃搀着坐进了车里,猛然惊觉四围光线昏昏,才意识到了时辰不早的事实。车外,宝玉被迫与一干文章朋友们互相吹捧唱和了半日,这会子亦是神乏情倦,也没了说话的心思,只是默默的骑在马背上。
一路晃荡着回到荣国府,见史太君放在心坎上的两个宝贝疙瘩齐齐回来,一帮小厮婆子连忙团团涌上来迎:“哥儿/姐儿回来啦?可巧老太太这会子正高兴着呢,看见您老回来,不定高兴成什么呢!”
宝玉听了,打起几分精神问道:“老太太遇着什么喜事了?”
一个小厮笑道:“回宝二爷,是不知哪里来的一个刘姥姥,不知怎地就投了老太太的缘,特特的要留她住一晚,还说了明儿要带她逛咱们园子去呢。”
宝玉奇道:“什么样的姥姥,能这般投了缘来!”又笑了笑,“不管什么样的,能逗老太太多笑笑就是好的。”正说着,看见黛玉已然在丫鬟媳妇的簇拥下错过他一径的往里走了,连忙急急赶上。表兄妹二人凑做一处,先去贾母那里问安。一掀起帘子,就感觉到热烈的气氛迎面扑来,与往日屋里闲情缓慢的节奏截然不同,几乎令两人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贾母正兴致勃勃的与邢夫人、王夫人她们说着什么,见二玉近前来,这才将话题丢开,转而兴致勃勃的问两人在赵府过得可还舒心、可有人难为云云。
宝玉一倚到祖母身边,立时便脱去了在外的恭谨斯文状,笑得颇为散漫:“来往的都是斯文人,最是有才讲理的,大家都再和气不过——我还做了两篇文章呢。”
坐在贾母另一侧,黛玉闻言悄悄瞅了他一眼。宝玉生平最厌八股文章板滞无趣,如今居然也能诸般文章信手拈来……该说是大姐姐攻心有度,还是二舅舅教导有方?不管是哪一种……总之宝玉大约已经苦到了麻木了。
这厢她想着,对苦比黄连的宝玉倒不由生出了几分怜惜。宝玉大约感觉到了她的心思,欣喜的向她回以一笑,黛玉立即扭过脸去。那厢贾母已然换了个心疼法儿:“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那伙子人正是仗着肚子里有几两墨水,变着法儿可是会使坏。明面儿上笑得跟什么似的,暗地里不知道生出多少文章来淘汰我们。从前你爷爷在的时候,可没少挨他们挤兑!”
宝玉唯唯,黛玉见状,不好说自己也做了诗,便以春秋笔法将席上之事删减一番:“我在那里除了赵四,再没认识的人,只吃了杯酒,又看了会子花,也就散了。”
贾母叹道:“说来也是,那些世家望族几百年为官做宰的,清高惯了,我们这中等人家自然入不了人家的眼,没得倒委屈了我的两个玉儿。”又笑说,“理他们作甚?”摸了摸宝玉的脖子,又抚了抚黛玉的肩,“今儿偏了你史大妹妹几只螃蟹,我这里正打算着明儿给她还一席,你俩正好也跟着疏散疏散,乐呵乐呵。”
方说到这里,贾政那边的小厮已经跑来催了。贾母如今已彻底放手了宝玉的一应教养之事,听见琥珀来报的话,掌不住笑了:“镇日里不是读书就是写字,把好好的孩子拘得跟什么似的?我眼瞅着好像比过去怕他老子怕得还厉害!”
王夫人叹息:“我何尝不是这么说?不过这些日子看过来,没见他瘦几分,个儿倒比从前蹿得快了些。”
邢夫人忙说:“可见哥儿是懂事成人了,待放了榜,再中个举人回来,越发的立起来了。”
贾母想了想,说道:“他年纪还小,这回中不中的,也没什么打紧。”多少寒门学子熬白了头方才考得进士,又得熬油似的从芝麻绿豆大的小官熬起,多少年才能熬到出人头地?而前番秦可卿病逝,为着丧礼体面,贾珍不过抬手将一千二百两银子送进了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的门,就给贾蓉谋了个五品龙禁尉回来。宝玉这回下场,若能中举,自然是阖家庆贺,若是不中,纵是贾政可想而知的必会气青了脸,然而也终究不是什么大事。
他们这样人家的子弟,不为非作歹已是难得的俊杰,又有几个是能靠科甲立身的?
黛玉听在耳里,合着先前迎霜会上那几位姑娘的话,心益发的沉了一沉。那厢三位中老年贵妇浑然不觉座中这位小姑娘心中的惊涛骇浪,她们的话题早已头也不回的望着别处奔了去:
“方才刘姥姥说的那个老奶奶的事,倒比咱们家常听那些女先儿编的故事有趣儿。”
“这不是么?只要诚心念佛,神佛必不会叫善人绝嗣。说起来琏儿媳妇自打得了大姐儿之后总没个动静……今年给馒头庵的姑子多送些香例钱?”
“过阵子看个好日子,弄些佛豆让她捡吧。”
“她怕是未必有那个功夫,家里里里外外如今都离不得她呢。不如叫平儿代她主子捡?她俩主仆一体,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