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看赦生的脸,无人能将他与粗犷成熟的“爷”字联系到一块儿。而若是撇开脸只看行事气度,同样没有几人能不将他与“爷”字挂钩。可当娇妍冷艳的容色与霹雳雷霆般的气质同属于一人之身之时,这似爷非爷的感觉便难免使人错乱起来。是以饶是黛玉深知赦生在与自己之外之人交流时另有一番面孔,可果真听到自家的管家毕恭毕敬的喊着“银三爷”时,也不由生出啼笑皆非之感。
她看着赦生随手一指点了雪雁睡穴,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的把小姑娘单手拎起就往里间走,印着这景儿又把“银三爷”的称呼在心底过了一遍,一时倚在花罩边掩口直笑。赦生被她这么笑盈盈的看着,整个后背都僵了,原本为“扔”的动作硬生生的扭成了“搁”,斯斯文文的把雪雁放在了榻上。
“这早晚的,你要过来,怎么不打声招呼?”黛玉好容易止了笑,问道。
赦生却没有回答,只择了把椅子坐了,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黛玉见状忙说:“那酒放冷了,待烫过再喝不迟。”可这厢她才张口,那厢赦生已闷不做声的喝了下去。
黛玉蹙了蹙烟笼寒水般的眉,见赦生低眉垂目只顾喝酒。虽然菜肴一应皆是现成的,可毕竟搁了好一阵子,他却胡吃海塞似的伸筷就夹,也不管是不是那菜是不是被放凉了。见他一副心事重重之状,黛玉微一思忖,便靠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也动手夹了一箸菜,还未抬箸,手腕便被赦生按住。
“凉。”他说。黛玉近年来身体较之幼时健康了许多,可毕竟底子薄,一饮一食皆需细心保养。谁知黛玉顺势白了他一眼:“明知肴凉酒冷,还折腾自己往下吃?我这就叫人撤下去,另做一桌来。”
“不必。”赦生收回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也不知他做了什么,黛玉只觉眼前明光一划,桌上的菜肴齐齐冒起了腾腾的白汽,连酒壶细长的颈口上空也飘出了一缕细白的水雾,她试着摸了摸,热得烫手。
既然随手便可将酒菜加热,却还要吃冷的,有这么不顾惜自己身体的道理么?若在往日,黛玉说不得早埋怨上了,而此刻她却惟有叹息:“赦生,你来这里后的每年除夕,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赦生似乎顿了一下,尽管仍是面无表情,黛玉却分明察觉到他往日坚若廖原的情绪泛起了些微的羞涩波动:“嗯。”
再多的愁闷,一旦肯说出,便是开释的时候,黛玉松了口气,微笑道:“林渊唤你‘三爷’,这样说来,你在兄弟中排行第三了?只看你,便不难想象那‘大爷’和‘二爷’是何等样的人物了。”
赦生终于翘了下嘴角:“二哥名银黥龙,因生来面有蛇纹胎记,方得此名。他自幼被伯父带大,与我并不十分相熟,但依过往数面的交往观之,为人甚好。至于大哥邪郎……”
他少见的拧紧了眉毛,一副又是敬佩又是嫌弃又是不耐烦的牙疼之状:“他是何等样的,你绝对想象不出。”
他这样孩子气的表情委实少有,黛玉不觉笑出了声,顿了顿,却又有淡淡愁绪氤上了眉头:“真好。”
赦生看向她。黛玉却低眉敛容,静静地说:“从前我也有个兄弟,比我只小上一岁,生得跟玉团儿一般,招人疼得紧。只是打落地起就七病八灾的,养到三岁上就……夭亡之子不入祖茔,我竟不知家里把他葬去了哪里。没过几年,太太也去了。”
明明是人间至惨之事,在她口中道出,竟是一派痛定之后的泊然平静。赦生收敛神情,深深的将她望进了自己的眼睛。
直到她问出那句“你来这里后的每年除夕,都是这么过来的么”,他方才了悟今夜的烦躁所从何来。他穿越至此世已不知何许岁月,过往深居山中,天大地大惟己一人,被摒弃于世人所言的孤独之外,他亦以魔独有的高傲摒弃了孤独本身。可往日从未放在心上的孤寂,如今却倍觉无法忍受,这究竟是何故?赦生没有深思,只依循着自己野兽般的直觉,去皈依了它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