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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拜月亭赠图私会 姑苏城走马选妃(1 / 2)

却说世贞见姑父竟这般势利,趋炎官场,只觉气血上涌,按捺不住,破门而入。那顾琼正和夫人说话,忽见世贞突兀而入,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神情极是不自然。世贞原想奚落姑父几旬,便拂袖而去,如今见姑母双目垂泪,神情惨然,只怕伤了姑母情面,便软下心来,施礼禀:“孩儿仓促离京前来拜望姑母,承豪姑父盛情款待,实是感激不荆今见姑母康泰,也便放下心来。只因旧日与友人有约,明日当去探望,不得久留,特来向姑父姑母辞行。”

顾氏夫人听罢,猜到他是听到刚才言语,心中甚觉不安,慌忙起身扯住他衣袖劝说道:“我儿才来一日,如何便要走,万万使不得。若有甚么言语不周触犯侄儿,只看姑母面上不与计较罢了1世贞见姑母急得言语慌乱,只差些哭将起来,心下甚是不过意,只好宽慰道:“孩儿本愿多陪伴姑母些日子,只是不好负约,还望姑母体谅。日后但得空暇,定当前来拜望1那顾琼听到此处,知他识趣,正中下怀,便插嘴说道:“侄儿千里而来,理当多住留几日。既是有旧约,也不便强留。明日老夫自当为侄儿设酒饯行。”世贞退出房来,顾夫人哪里肯依,一把鼻涕一把泪,直和顾琼闹至半夜。

却说柔玉小姐见父亲无情无义,全不顾念自己终身,只攀郑家权势,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又欲将世贞驱出府门,心下悲痛欲绝,径直哭跑回闺楼,茶不思,饭不进,心中暗暗怨恨父亲道:“你把势利招牌挂在额前,只攀郑家权势,反慢待表哥,苦不相怜;竟将女儿许配与那恶人,教我终身无靠,好不识人也!想表哥遭此轻薄,定然含恨而去,天涯相隔,永不再来。我一片相思向谁诉?”不由得眉黛凝寒,长吁通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愁恹恹拂动丝弦,唱一曲《斗鹌鹑》道:

欣逢着才貌双双,恰好的年华两两。情相近,一瓣心香;叹终身,哀怨凄伤。管什么郑家势狂?怎地伯严亲难搪,猛可里生不忘,一任价死难降。博得个月满花芳,不枉却人间天上。又唱曲《紫花儿序》道:

唤不醒双亲愚憨,道不尽诽恻柔肠。只为着心贪势利,逼效鸳鸯,强结魔障。

却教我终身孤苦怎依傍?岂甘心把那凤花雪月俱撇荡?如今俺两情难忘,偏要结地久天长!

这时丫环翠荷自花园中折得一束桃花回来,刚上楼时,听到小姐暗自伤感,却是为世贞之事,心下同情,也不由暗自说道:“公子高雅超群,丰姿奇伟,老爷有眼无珠,却把他当作祸端,真个是人心难沦1柔玉见丫环在妆台前往瓶中插着花儿,也自伤叹,轻轻问道:“翠荷,你方才自言自语,说些什么来?”

翠荷一惊,圃首看着小姐脸色,试探说道:“方才我从园中回来,见到王家公子从内厅出来,说是明日便要高去。”

柔玉惊骇得翻身坐起问道:“你可知却是为得什么?”

翠荷摇头苦笑道:“王公子十年不来,却来了一日便走,便是傻子,心里也明白1柔玉平日看待翠荷,恰似知已姐妹,如今听她说得这活,便把母亲欲退婚许亲,父亲不允,恐他生祸遭受株连,故此欲驱他出府门之事一一说与翠荷。翠荷听得,便直问一句:“小姐心下究竟是何打算?”

柔玉道:“我心已许,却只恐他无情。”

翠荷道:“这般便好。小姐既有心于他,何不早作打算,明日公子一走,便是那镜中花影水中月,连个边儿都抓不着了。”柔玉稍稍思忖,便率直说道:

“也罢,如今事急,只怕些什么,自古道‘君子周急不济富’,今夜初更时分,你约他到后花园来,待我表明此心,自省得空自愁叹。”翠荷点头道:“小姐言之有理,只是我请他时,却怎么讲?”

柔玉道:“你便讲我园中拜月赏画,求他指教。

他若来时便罢,若不来时,便讲我虽得珍画,不通知音,留之无用,当一把火烧尽,正对那冷意灰心。”

翠荷稍思又问道:“更深夜静,倘若事情泄露却怎好?”

柔玉淡淡一笑,断然说道:“古来多少侠女做得好大事,我们兄妹怕些什么。”

正是:

无意功名有意书,丹青雅意重鸿儒。

云封玉屑双拜月,一片冰心在玉壶。

不言丫环报信。只说小姐柔玉面对孤灯,煎熬等待。听得谯楼更鼓初点,心下且喜且惊,轻启门户,同翠荷直往后花园来。二人到得花园之内,柔玉命翠荷在园门芭蕉石旁把守,窥视动静,自己绕过假山,直向拜月亭来。点燃香烛,将那珍图铺设于案,只作祈祷拜月状,两只耳朵,却仔细听着前后的动静;一双眼睛,只搜寻那左右的人踪。正自心慌清急,忽见黑黝黝一人影向亭前走近,仔细看时,正是公子世贞,只喜得一颗心怦怦险些跳出喉咙来。等到世贞来到跟前,柔玉道个万福说道:“蒙哥哥应约前来,小妹敬请指教。”

世贞拜揖还礼说道:“世贞明日当去,贤妹有何话讲?”

原来世贞赴约幽会,非为儿女私清,虽知柔玉倾心于他,但眷眷之心仍念隐娘,只因杨家遭祸,未曾许定,然侠义之肠,测隐之心,更使他不忍辜负她。今夜相邀,本欲不来,又知柔玉天真任性,若只恨自己,倒还不算什么,只怕使起性子,果真将那千古珍画连同一腔情恨付之一炬,自己则是那罪祸之根,便是后悔,也无可补救。况且自己明日便去,便见得一面,权作辞别,讲明原委,想也无妨。

柔玉听世贞讲明日便去,心中惨然,含泪说道:“哥哥请来,可识得此画么?”

世贞道:“识便识得,但不知贤妹拜月何意?”

柔玉道:“哥哥酒宴之上,可曾听父亲讲得,此画虽为珍宝,却是奴家的陪嫁?”

世贞微微点头道:“这也听得。”柔玉此时情动,秋波流盼,直盯住世贞问道:“哥哥可在内厅前隔窗听得母亲讲道将奴许配于你?”

世贞郑重说道:“贤妹何出此言?你本身有婚约,乃待聘娶,便是姑母讲出此话,须知你我乃嫡亲中表,礼法相关。”柔玉道:“那郑家婚事,我死不肯从,哪个应允,哪个去罢了!若说姑表配偶,古来尽多。况上有母命,当不为私。今夜得赡仪表,奴以终身相托,这里有父亲所赠珍画,便如奴身,今不以相荐为耻。

如若哥哥不嫌弃,敬请笑纳。”

世贞委婉推辞,道:“此画乃传世珍宝。姑父以千二百金购之,视为家珍,贤妹虽是好意,只是不敢造次。”

柔玉闻听此言。幽恨顿生,瞪圆杏眼间道:“此画确值千金。奴身当不值干金、抵不得一张画儿?”

世贞道:“岂敢!愚兄只恐贤妹忒地任性,倘有不测,使千古珍画毁于一旦,故斗胆前来相劝。今贤妹私赠此画,万万不可1柔玉见世贞语意皆坚,垂泪叹道:

“唉!罢了,正是,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奴有从兄之意,兄却如此无情;如今在你面前,我丑态尽露,反招君笑,有何脸面为人,留得此画又有何用,罢!不如与画同尽,抹去世上耻笑1柔玉说罢,凄然泪下,将画儿揣于怀中,踉跄奔向荷池,便欲投水自荆世贞见状大惊,慌忙抢步上前将她拦腰抱住劝道:“贤妹不可如此。”柔玉瘫软在他怀里,只是流泪不止,哽咽叹道:“我心太痴,枉作多情,反招得人间羞耻。自见君面之时,我心已属君矣!如今遭此无情冷落,也是咎由自取,君既无意,救我何用,便是我人活得,此心已死矣1世贞揽柔玉温香于怀中,听她凄惨之言,便是铁石人几,心也软了。暗自想道:

“蒙她一片热心待我,难得如此一往深情。我若负情,眼见她要殉情丧生;若是允下此亲事,想那隐娘只身天涯,颠沛流离,谁可见怜?”叹息两声,又劝柔玉道:“贤妹不可如此,非是愚兄不从,只是……”说到此处,欲言又止。

柔玉听他话儿活动,抬起泪眼间道:“只是什么?”

世贞遂将隐娘之事一一向她叙说一遍。柔玉听罢,心下思忖:“我只道他心如铁石般冰冷,不想倒是贤德重情之人。他是人中琬琰,若能以身相托,使是死也瞑目了。”想到此处,真情益坚,含情说道:“哥哥少年英贤,蕴藉风流,使人钦羡。那杨家小姐身遭不幸,承蒙哥哥怜才仗义不见弃,实是令人可敬。我柔玉但得哥哥垂怜,但做偏房也情愿1世贞见她情真意坚,甚是感动,便道:“既蒙贤妹盛情,只是世贞不才,羞得山鸡配凤凰,恐负娥娥芳心1柔玉见他应允,心下顿喜,起身牵起手道:“兄既见允,奴家平生之愿足矣。须要星前月下,海誓山盟,兔使奴家有自头之。”

世贞应允,二人重新设得香案,把那画儿作媒证,素手相携,双双跪于香案之下,望月拜上三拜,海誓山盟,永不相欺,自头偕老,伉俪同欢。正是:

翩翩美少年,配蝉娟,丹青为媒实堪羡。心撩乱,话语甜,今宵了却相思怨。山盟海誓拜月前。只恐分离各一天,别时怎得重见?

拜毕,柔玉益发情深,恋恋不舍道:“明日哥哥果真要去么?”

世贞叹道:“如今世态炎凉,人情却薄了,只道铜臭可夸,名利可逐,用得着时便亲,用不着时便远,着实可笑:世贞向是我行我素,却受不得这般腌-气!明日是走定了,只是姑母恩深,恐冷落了一番厚义。”

柔玉也陪他叹息道:“只因父亲仕途曲折,也便势利起来。他时常讲道,如今的官儿,都是为上司做的,但若保得乌纱,奉承便奉承,装样便装样,说假话便说假话,个个如此,且是那忠直良臣,便是为国为民说得几句话时,哪个不惹出祸来?似哥哥如此肝胆之人,乃顶天立地伟丈夫,当是可敬可羡!只恨奴家不是男儿,不能伴哥哥闯荡四海,作一番轰轰烈烈的事儿。”世贞听罢连连点头,道:“难得贤妹有此心,也便够了。”柔玉复问道:“哥哥明日是何去处?”

世贞道:“我只对姑母讲是旧友相邀,其实不过是借口,哪里有什么去处,便到苏州游玩几日便回京罢了。”

柔玉道:“是水路还是旱路?”

世贞道:“自是水路方便。”

柔玉片刻不语,忽凄然叹道:“明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日相见?贱妾既是哥哥之人,便同去如何?”

世贞惊道:“不可!不可!姑父若知道,断然不允,惹出事端,益发遭乱了。”

此时园外,有人轻轻咳嗽数声。柔玉蓦地想起丫环翠荷仍在门外。看看天时,早已暗月西斜,已是更深,柔玉不觉身上冷将起来。世贞见状道:“想是夜深了。

贤妹请回绣阁罢,愚兄要去了。”世贞去字未落,柔玉已是泪花莹然,柔情不尽,饮泣说道:“哥哥,你路上须要自己保重,只恨贱妾不能相陪了。”世贞道:

“贤妹放心,天色已晚,请回去安歇了吧1二人恋恋不舍,挥泪相别。正是:

话别临歧各渗然,双垂别泪意悬悬,咫尺天涯相思恨,却使乔妆赶画船。

且说次日顾琼设得酒宴,为世贞饯别送行,顾夫人珠泪涟涟,拉着世贞手儿,儿长儿短,不忍分别,又是千般叮咛,万般嘱咐,话语不尽,只说得世贞神情黯然,哪里饮得下酒去。寿儿不知就里,只是厮缠世贞不放,责怪他食言,不曾与他试对诗文。世贞却暗自奇怪,设席半晌,唯柔玉不曾入席相见。顾夫人命贴身丫环去唤,丫环去得疾,却也回得快,只道小姐并丫环翠荷俱不在绣楼。夫人只道她不肯见此伤感景象,也就罢了。宴席之上,顾琼有意陪笑敷衍,世贞却是无心应酬,不一时便酒残席散。世贞辞别起身去了。正是:

挥恨别离去,冷落意中人。

且说世贞雇得一篷船往苏州而来,时值三月天气,正是和风习习,花雨纷纷。

绿杨枝上啭黄鹏。红杏香中飞紫燕。踏红尘香车宝马,浮绿水画航歌船。世贞只因心中郁闷,沿岸虽是莱花翻黄浪,青山列画图,却是无心欣赏,只觉得橹声咿呀生烦,水声哗哗添乱。独自在案头摆张桌儿,解下佩剑,胡乱向船家讨得些豌豆作酒菜,只管频频大杯狂饮起来。

船行数里,只见岸上一个松林,多是合抱不交的树。林中隐隐一座庵观,坐落山坡之上,周围一带粉墙包裹,向阳两扇八字墙门,门前一道弯弯溪水,甚是僻静。世贞看时,恰见一仆童随着一个书生从林中而出。远远望去,但见那书生逸致翩翩,有出尘之态。到得岸上,也早望见世贞,招手叫道:“船是上苏州去的么?”

船家道:“正是,送一位相公的。”

书生道:“既如此,可带我主仆一带,便与相公同去,舟金依例奉上。”

船家道:“相公也是上苏州游春玩要么?待我问过舱前相公,只是老儿不敢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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