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马车猛然停住,累得黛玉的脑袋差点撞在车壁上, 林如海心中不悦, 声音也较往日凌厉几分。听得车夫一个激灵,忙跳下车请罪。彼时林如海的小厮也已经到了跟前, 问老爷和姑娘有没有伤着, 林如海便命那小厮去打听前面到底如何了。
“玉儿,没撞着吧?”转过头, 看着女儿,林如海的声音软了几分。
黛玉摇摇头,以便仍向外张望, 嘴里嘀咕道:“前面怎么回事,这帮子人围得水泄不通的, 什么也看不到。”
林如海道:“别急,一会子就知道。”
正说着,只见周航拨开拥挤的人群,款款走到马车旁。有外人在,他不好直接叫黛玉, 只好问林如海有没有事, 又略微解释了一下前面的情况。说是方才有两个锦衣公子带着一众仆从纵马而过, 撞到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如今那两位公子已经走了,只留两个小厮在这里处理。如今在里面的大哭大叫的正是那小姑娘的娘,据说小姑娘伤得挺重的,已经昏迷了过去, 如今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林如海因问撞人的是哪家的公子。这个周航还真的不知道,他也是方才随意拉了个人问的,那人知道的也不多。
“让一让,都让一让!大夫来了,都让开!”
右边的街上跑过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四十上下的虬髯大汉。那汉子生的虎背熊腰,甚是高大,乍一看给人一种凶神恶煞的感觉。他穿着麻衣短褐,袖子高高挽起,几乎捋到了肩膀上,肌肉凸起的线条很明显。
虬髯大汉很着急的样子,他左手不停的拨开挡路的众人,右手拽着一个斯斯文文身穿长袍的男子,那男子留着山羊胡,五十上下年纪,背着药箱,一看就是大夫。被撞的小姑娘危在旦夕,早一刻赶过去就多一分治疗的希望。虬髯大汉跑的很快,大夫的脚力跟不上,几乎是被大汉提着走的。
越到事故中心围观的人越多,虬髯大汉便喊便拉着大夫往里挤,如何极得过去?
怕是着急了,他脾气上来,一把拽过面前伸长了脖子往前看的瘦高个,随手一甩,那人便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打了几个滚儿爬起来恼羞成怒,握紧拳头就要打人。虬髯大汉怒红着铜铃似的似的眼珠子一瞪,骂了句什么,那瘦高个便软了下来,手握着拳头,强作蛮横的“哼”了一声,慢慢的退了出去,估计是觉得失了面子,也没脸在呆下去,趁没人注意,飞速的溜了。
虬髯大汉又是一声暴喝,众人忙心惊胆战的让开一条通道。
大夫终于被顺利带到了小女孩身边,小女孩的母亲哭的泪人一般,看见大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求大夫一定要治好她女儿。大夫伸手在小女孩鼻子间探了探,掰开眼珠子瞧了瞧,又号了把脉,抿唇沉默了片刻,叹口气,微微摇了摇头。
“不!”抱着小孩的那妇人大叫一声,哭的甚是哀绝,“我家燕儿还有救的对不对,她还有救的对不对,大夫,我求求你救救我得燕儿,她那么小,她才六岁,不——她不该是这样的……”
说着妇人突然看向旁边的两个小厮。两个小厮十六七岁的样子,从他们身上穿的衣裳的料子来看,定是富贵人家的仆从。如今他们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地上的小女孩,眼中既无愧疚也无悔恨,反倒有一种高高在上的蔑视。
妇人眼珠子血红,迸出仇恨的光芒,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两个小厮已经死了千百遍了。“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我的燕儿!”她张牙舞爪的冲上去,一股要撕了那两个小厮的样子,“我要你们偿命!”
那两个小厮没想到会突然出现这一幕,躲闪不及,被那妇人一下子挠在脸上。那妇人发了疯似的两只手齐上,在二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挠了许多的血印子。
但她终究只是一个妇人,虽占了先声夺人的便宜,但后来很快便被那两个小厮治住了,摁在地上踢了几脚,嘴里大咧咧的嚷:“不就是死了个小丫头么,说吧,要多少钱,我们少爷多的是!”
一句话出口,已犯了众怒,为官群众的眼里都冒出火来,却没一个敢动。
“天杀的奴才!”倒是那虬髯大汉一声怒喝,早已冲上前,一手提了一个小厮,高高提起,然后重重摔在地上,“草菅人命的狗官,养出一群草菅人命的狗奴才,今儿碰到爷爷算你们倒霉!”说着上前,提起在地上翻滚□□的一个小厮,握紧铁锤似的拳头,“咚咚咚”的打了三四十下,打的那小厮血肉模糊,无关都烂在了一起。另一个小厮见状,吓得腿都软了,站都站不起来,只好四肢并用的在地上乱爬,唯恐被这个煞星抓住。
却哪里逃得掉?
之间大汉三两步上前,提了那小厮就要打。
小厮被提着衣领子,衣领子紧紧的勒住脖子,两脚悬在半空,脸因呼吸不畅憋得通红。大汉的拳头还没落下,他已经吓得尿裤子了,眼睛里闪烁这恐惧的情绪,一个劲儿的说着软话求饶。
可惜大汉不吃他那套,依旧将脸打了个稀烂。
围观的群众虽然不敢动手,但看到这些仗势欺人的豪奴被教训,还是忍不住拍手叫好。
林如海的小厮已经打听完消息回来了。
原来带豪奴纵马横行直撞的不是旁人,正是知府高鹏飞之子高嘉彦和卫老将军府上的一位小哥儿。卫老将军有三个儿子,因他常年行军在外,对儿子疏于管教,三个儿子中除了长子子承父业当了将军,其余两个儿子都是酒囊饭袋。卫老将军发现的时候两个小儿子已经长歪了,他也曾下死心打过几次,但是老太太护的厉害,好几次威胁若是打死他们先打死我,卫老将军在外面虽威风凛凛,在老太太面前倒是个孝子,也只得作罢。
如今第三代,孙子辈的,也多是纨绔之徒。
撞人的便会卫府二爷的儿子,名唤卫英。据说二人是赶着回去给卫老太太拜寿,自以为不过是撞伤了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便该干什么干什么,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只留了两个小厮处理。
在这条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纵马,跟行凶杀人有何区别,那小女孩何其无辜?
听完了小厮的描述,黛玉觉得很愤怒。她问林如海:“爹爹,故意纵马伤人致死以律该如何处置?”
“天地之间,唯人为大。生命最为可贵,若当街纵马行乐,伤人致死,乃是大违天理之事,该当斩首。”
“若只是伤人,没有致死呢?”
“杖三百、流三千里。”林如海道。
小女孩伤的很重,连大夫都说回天乏术了。但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林黛玉就有把握能治好她。可惜,若是如此,便不能判那些纵马伤人的狂徒死刑了。但若是为了惩治这些恶人,而罔顾一个六岁小女孩的生命,黛玉做不到。
不好自己出手,黛玉只得顶着爹爹复杂的眼神,告诉周航,让他去瞧一瞧小女孩。
周航会意,拨开人群走了进去,那妇人正抱着小女孩哭,两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小厮躺在地上□□,许多人都在骂那两个小厮。什么“狗奴才”、“狗杂种”、“狗仗人势的东西”之类的字眼层出不穷。周航上前想查看小女孩的伤势,被之前大人那虬髯大汉拦住,那大汉红着眼眼睛,看周航的眼神像是要吃人,说周航也是富贵人家的子弟,跟纵马撞人的是一伙儿的。
解释了半天自己略懂医术,只是想瞧瞧小女孩的伤,或许还有救的话,那大汉仍是半信半疑。倒是小女孩的母亲像是溺水的时候看见了一根稻草似的,有点别管行不行先抓住再说了再说的意思。
得到了人家娘的首肯,大汉才放周航过去。
周航装模作样的诊了半天脉,眯着眼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最后点点头,说还有救。于是便从荷包里摸出一粒药丸,塞在小女孩的嘴里,借机滴了几滴灵泉水进去。其实他喂小女孩吃的并不是什么药丸,不过是香雪润津丹而已。
过了一会儿,小女孩便悠悠的醒转了。
睁眼先看见的是一个十分俊秀的大哥哥,小女孩不由笑了笑,露出了两个小梨涡。
周航掸掸袖子上的灰,起身道:“没事了,回去好生养着便是。”
众人都竖着大拇指夸周航是神医。
纵马伤人之事可大可小,除非是伤人致死,其他的都还可以有所斟酌。比如说这个小女孩如果只是受了伤,对方家大势大愿意赔偿,她父母也接受而不报官的话,官府往往也不会过问。这小女孩伤得很重,本来是必死无疑的,他出手相助小女孩才得以活命,但别人不知道啊。比如,现在躺在地上□□的那两个小厮,虽然脸上一片血肉模糊看不清表情,但是从他们的行为也可以看得出来,是又神气起来了。
联想到肇事者的身份,恐怕即使报官也很难公允的了。
黛玉本来对卫府的印象还是不错,突然出了这么一件事,她心里卫府高大的形象突然崩塌了不少,但是既然答应去赴宴,晚了也不好。不说路上是有事耽搁,倒像是他们林家没礼数似的。
只是走虽走了,黛玉还央求林如海派了小厮留下观察后续进展。
进了卫府,黛玉在丫头们的簇拥下进垂花门,乘小轿去了内眷们所在的花厅,林如海和周航则由人引着去了招待男客的正堂。
“林姑娘,里面请。”一个粉红衣裳的小丫头引着黛玉进了花厅。
里面花团锦簇,都是年轻的女孩们。引路了的丫头喊了一声:“巡盐御史林大人的千金林大姑娘到了!”
四五个穿着鲜艳,头戴珠翠的女孩子迎上来,笑着将林黛玉搀住了。
“林姑娘快请进来吧,老太太正等着呢。”
目测这几个便是伺候卫府老太太的丫头,穿戴比一般的丫头强上许多。身上的罗衫都是极好的料子,便是扬州城那些体面人家的小姐们也多有不及。黛玉在京城住过三年,虽没怎么出过门,有些大户人家的事倒听过不少。一般越是没落的勋爵之家,越是喜欢充面子讲排场,丫头婆子出去也都要穿上最好的衣裳,免得失了体面。
记得,当时在外祖家住着的时候,若有丫头得了主子的恩典,允她们出去看看自己在外面的家人,别管一天还是半天,能不能穿的上,琏二嫂子都要命她们包一包的好衣裳带去,还要亲自过目之后方可,以彰显自己家的富贵。好像在告诉人们,瞧我们家多富贵,连丫头都比别人家的小姐吃得好穿得好。
其实,他们心里未必就不知道在走下坡路,早已不复祖辈们时的荣光,但越是如此,便越是讲究外头的体面,似乎这样便能欺人,其实不过是自欺罢了。
卫老太太已经听到外面的动静了,从贵妃榻上抬起头,笑着问:“是谁来了?”
丫头们七嘴八舌的说明了林黛玉的身份。
卫老太太扶着丫头的手坐起来,笑的甚是慈祥,“快请林姑娘进来坐。”
她上身穿着大红底子福寿吉祥纹缎面对襟褂子,下面是赤金撒花裙子,白色圆领中衣,头上插着整套的赤金红宝石头面,看起来十分雍容华贵。黛玉上前见了礼,卫老太太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身边,好生夸赞了一番,指着自己的几个重孙女儿一一的让黛玉认了。末了,笑呵呵的对站在一边的几个孙女儿道:“来了扬州城这几日,你们不是一只念叨着要见见知书达理的林姑娘么,这可见着了!”
说着命贴身丫鬟去拿自己一直舍不得用的一个珊瑚摆件给黛玉做表礼。
黛玉连说了几次不敢当,卫老太太执意让她收下,还说长者赐不可辞,不收就是看不起她老太太。当着这么多人,黛玉可担不起不敬老的罪名,只好收下了。
很快,黛玉便被一帮子姑娘们拉走说话了,扬州体面人家的姑娘几乎都到了。大部分黛玉生日的时候都见过的,只是当时混混乱乱的,又突然来了圣旨,搞得她脑子更混乱了,所以虽然看着面熟些,却不大记得谁是谁了。
这些闺阁小姐们大概也知道只见过一次,黛玉未必能记住她们,因此搭话的时候都还不望自报一下家门,免了黛玉张冠李戴的麻烦。
基本上所有的姑娘们都很热情,但也有个别的。
比如高雨柔,比如卫府卫老将军的长孙女——纹姐儿。
前段时间还听说她被高知府禁足了,不知为何,这阵子倒又活跃了。
高雨柔蒙着面纱,在一种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中十分显眼。面纱做的极为精美,点缀着数不清的各色宝石,用一根硬硬的铁条子穿了,勒在耳后。猛一看,跟唱老生的戴的那夸张的假胡子似的。黛玉只是扫过一眼,便将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了。有几个小姑娘们还在那里偷偷地看,不仅看,还捂着嘴笑呢,细细碎碎的议论声传到黛玉耳朵里。
“?g,你们说这么热的天儿,她戴着那个不热么?”
“谁说不是呢,我看着都替她闷得慌。”
“这是把能找到的宝石都缀上了吧,也不知是炫耀她家里富贵呢,还是心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