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一路的舟车劳顿,黛玉倒不觉得累。
修真之后她的体质比一般人强很多, 换了从前的身子, 虽不至于累病,至少也得个几天没精打采。
除了偶尔会想起周航, 这次出门可以说是她几次出远门心情最愉快的了。几年前第一次进京, 怀着痛失母亲的悲痛,却又不得不与相依为命的父亲分离, 还没到京城,就已经感到了寄人篱下的心酸与无奈。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便想起自己形单影只, 看到别人家父母兄弟姊妹们亲亲热热,便想起扬州城曾经其乐融融的家。
彼时只顾伤春悲秋, 感叹生活不已,哪有什么心情赏鉴那沿途的风光?
也不像半年多少从京城回扬州的时候,因为记挂着父亲的病情,也不能畅怀。
这次显然不同,暮夏时节, 既没有冬天的冷风刺骨, 也没有仲夏的燥热沉闷。沿着运河北上, 一路都是好风景, 不同地域不同的风俗,看不完赏不尽。就连河边的杨柳,村落中袅袅的炊烟,都是可笑而可爱的。河水清澈, 游鱼戏谑,暮夏初秋,天气清凉,心情好了便与父亲铺毡坐于船头,或下棋,或吟诗,或者什么都不做,仅仅是欣赏沿途的风景,也是一件快事。
倒是紫鹃、雪雁二人,一路舟车劳顿,有些恹恹的。
慧儿也不太好,眼圈青黑了不少,她是第一次乘船出远门,不太适应。小夏倒皮实,仍是蹦蹦跳跳,十分欢脱的样子。途中也就数这丫头没心没肺,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完全不受旅途劳顿的影响。
要知道,即便是黛玉,因为长日赶路,拘谨的不舒服,饭量了小了不少。她还是修了真的修士呢,又有灵泉水的加持,体质比这些小丫头们好的不是一点半点。
唉,果然是从小苦出来的,生命力比一般的女孩子顽强得多,只要有吃的有喝的便生龙活虎。她这样的性子、体质,怕是随便扔到一个荒山野岭也能茁壮成长。
想着,不由对小夏有多了几分的怜惜。
到了京中的宅子,黛玉便给众丫鬟放了一天假,让她们好生歇歇,把精神养足了再说。
众人都高高兴兴的下去,唯有慧儿?站着不走。
黛玉催她,“我看你一路上精神也不好,快下去歇歇吧,我这里你不用担心,还有小丫头们呢。你们歇好了来替她们。小丫头们也都劳累了一路,也得让她们歇歇。”
慧儿道:“奴婢不累,奴婢留下来伺候姑娘,让那些小孩子们都去歇着吧。她们年纪小,精力不济,也别太苦着她们。”
“你还说不累呢,你瞧瞧你那眼圈,这几日没睡好吧?”
慧儿腼腆的笑笑:“素日那些小丫头们也不端茶递水的,只在外面洒扫院子、送东西、跑腿儿,奴婢不是怕她们伺候的姑娘不遂心么。姑娘放心,奴婢从前赶绣活儿的时候,两天两夜不睡觉的还有呢,这算不了什么。等紫鹃姐姐她们来了,我再去歇着不迟。”
黛玉暗道,亏得慧儿有这份心,自己若是驳了她,拿出小姐的款儿来强逼着她下去休息,她自然不敢不听,只是倒辜负了她一片的真心?因此,叹口气,黛玉道:“你既有这份心,我也不好不领情的。不过,可说好了,等紫鹃她们过来,你一定要去休息的。”
慧儿躬身道:“奴婢领命!”
林家在京城的宅子是先老太爷在世的时候置办的。先老太爷便是林黛玉的祖父,林家也是功勋之后,袭的是侯爵,原应袭三世,因黛玉的曾祖立有大功,额外加恩,又多袭了一世,至父亲林如海才走的科举之路。
所以林府原来是侯府,宅子是朝廷封赏的,原是前朝的一个公主府。前朝宗庙被毁,那些王公贵族四散逃窜,留下的府邸便分赏给新朝的功臣了。无论从规模或是位置来说,林府都不算差。最后一任侯爷,也即林如海的父亲仙逝之后,林家没了爵位,规格上降了一等,便将逾制的地方整改了一下。虽比从前少了些威严的建筑,却更多了不少小巧玲珑的景致。
位置上,既不临近闹市,又不远离大街,关上门便与世隔绝,自成一方天地,开开门,又四通八达,十分方便。
关键此处距离六部衙门和皇宫都很近,将来林如海无论上朝还是办公都方便。
林家乃是书香世家,讲究生活的质量与品质。林府经几代人的整修,规模上虽不如贾府宏大,若论起雅致精巧,强过荣国府多矣。
院落都是提前收拾好的,林如海住正院,两个姨娘共住在西跨院,黛玉则住了兰亭轩。
除了正院,兰亭轩是府内最大最好的院落。正房是三间三层的小楼,坐北朝南,东西厢房俱全,院子也很大,其间茂林修竹、假山流水俱全,还有一个小小巧巧的石头亭子。虽是人工穿凿,却颇得自然之趣,十分的难得,怪不得眼叫兰亭轩呢。
穿过西南角的一个月洞门,便是一个小花园,种了许多的名贵花草。丫头们见了都稀罕的不行,黛玉却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物以稀为贵,真论起来,稀有的就一定是好的吗?那为什么物品稀有了贵重,而人稀有便是妖呢。
照这么说,长得奇形怪状的,或是得了什么怪病的人反倒应该是尊贵的了。
他们都跟稀有不是么?
偏偏又不是这么着,可见事无定理,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没什么好稀奇的。
在她看来,万物皆有灵性,普通的花草是,珍贵的花草也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有灵皆为生命,平常心待之即可,没必要分什么等儿,倒弄的庸俗不堪。
她还寻思着,赶明儿有了空,在花园子里种些果树呢,看着既有生机,等果实成熟后也能享用,一举而两得也。空间的水果已经成熟了好几茬,她收集了不少种子,正没出安放呢。
刚到京城,各处都十分忙乱,李峰媳妇简直忙的脚不沾地。知道黛玉一路舟车劳顿,她不想打扰自家姑娘歇息,但凡是自己能做主的事一般也就自己拿主意了。有一些重要的事,比如,各家的礼物什么时候送去,京中亲友之家派人来如何接待等等之事,不是她一个下人做得了主的,自然还得来请示黛玉。
所以,黛玉明说是在自己屋里休息,其实也不能算是休息。
来的时候带的行李土物等东西很多,当时只是大略的准备了许多东西,并未细分,因为时间紧任务重,许多连清单都没来得及记,此刻少不得再整理一番。
黛玉命人将带来的几十个箱笼都摆到自己的院子里,满满当当的,几乎要摆满了。黛玉带着慧儿和一个小丫鬟在亭子里坐了,看那些管事婆子和年轻媳妇们数箱笼、清点东西。
装送给迎春姊妹的东西的那个箱子也在其中,黛玉眼力好,远远的看见,便道:“把那个箱子拿过来,我亲自查看。”
闻言,慧儿便亲自过去拿箱子,捧到黛玉跟前。
黛玉命她放在石桌上,从荷包里掏出钥匙。其实她有想过把这箱子装进空间里的,而且已经实施了。自有了空间,重要的东西她一般都是放在空间里。但考虑到空间的局限性,周航不在身边的时候她没法取东西,只好把已经放在空间里的这些人情礼品都取了出来,跟行李一处运来。
她是可以图省事将这些放在空间里,但就怕需要的时候取不出来。
毕竟到了京城什么情况谁都不知道,说不定她不能那么快的和周航见面。一别大半年,再见众表姊妹们,定然是要互赠礼物的,要是在那之前,都没有机会和周航见面,或是即使见了面,因为各种原因,也不方便取出藏在空间里的东西,岂不误事?
因此,倒不如跟其他行李放在一处,虽然不如空间里方便,至少不会误事。
黛玉打开箱子,见里面的东西完好无损,虽是一路颠簸,却不蒙纤尘,在日光下耀眼生辉,不由抿了抿嘴,慢慢的合上盖子,仍旧锁好,交给慧儿暂时收着,嘱咐她等去贾府拜访的时候别忘了带着。
——
郑莉华听说林家举家进京,且已经到了的消息,当天便吵着要去见林姐姐,被郑夫人强行拉住,告诉她说:“林姑娘舟车劳顿,才进了京,必然十分的劳?,此刻还不好好歇歇?你这个时候赶过去,岂不是没眼色?你想想你自己刚到京城的时候,嚷着又累又困,倒在客栈的床上就昏睡了过去,后面几天也都睡的昏天黑地的。林姑娘素来身子弱,在扬州的时候,十次的闺阁聚会,她倒有七八次推病不去的。你这从小皮实的还那么着呢,你想想林姑娘此刻该是什么样?”
郑莉华嘟着嘴,嗔道:“林姐姐的身子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弱!”
不过,当日她但是消停了,暗道,便是林妹妹身子好,第一天进京,想必也劳?,她是不该这个时候去叨扰。不过虽然想明白了,心里还是焦急,夜里在床上辗转难眠,只觉得时间过得出奇的慢,一天好似一年似的。
不,说一年还说快了,应该是,一夜就跟半辈子似的。
几乎没有怎么睡,好容易挨到天明,立刻就起来梳洗,命下人备马车。她想的是她今天一定要见见林姐姐,便是母亲再劝她也不打算听了。他们都不明白思友心切究竟是什么心情。
林姐姐若是好好的,自然是谢天谢地,若是真的累病了,全当是去探她的病。
郑莉华是个活泼的性子,最喜欢热闹,从前在扬州的时候也有几个感情好的手帕交。自来了京城,一个同龄的玩伴也没有。母亲也带着她参加过几个京城的聚会,那些太太姑娘们一个个眼高于顶,听说她是从扬州来的一个同知的女儿,都不大理她。尤其是那些体态端庄的大家闺秀们,看人的时候先把眼镜一眯,睫毛一撇,飘忽而过,带着不屑,让人很不舒服。
后来,她就不大愿意去了。
因此,在京城她是一个朋友都没交到,母亲又十分的拘着她学针线、以及如何掌中匮等事。偶尔闲了,也只能和丫头们玩笑一回,下下象棋,说说笑话,天天这么着,实在没什么意思。自听说林如海奉诏进京,她便日日盼着黛玉能早一天到。
林如海不在家,门房的人不敢随便放外人进去。郑莉华说自己是黛玉在扬州的朋友,门房便忙往里传话。彼时黛玉正坐在亭子里看下人们清点行李看的无聊,一个一身淡绿衣裳的丫鬟进来通报。
“见过姑娘!二门上的吴妈说有一个姑娘来找姑娘,说是姓郑,是您在扬州的手帕交。”
黛玉一听就知道是郑莉华,因问,“此刻她人在哪呢?”
“在大门外呢,没有姑娘的命令,门房不敢随便放人进来。”
“你速去请她进来,就领到我这里。”
吴妈答应了一声,忙转身去传话,都走到月洞门那里了,黛玉突然叫道:“吴妈留步!”
吴妈便停住脚,转身笑嘻嘻的走来,“姑娘还有何吩咐?”
黛玉道:“这里摆的到处都是行李,没个下脚的地儿,你别带人到这里来了。就把人领到花厅吧,先好茶好水的伺候着,就说‘姑娘别着急,我们姑娘换身衣裳就来’”
吴妈道了声“是”,领命而去。
黛玉则带着慧儿和两个小丫鬟进屋,可巧这时候紫鹃睡醒了出来,同慧儿一起伺候黛玉换了件簇新的耦合色对襟褂子、淡绿色撒花裙子,簇拥着黛玉往花厅而去。
郑莉华喝到第三杯茶的时候,黛玉终于赶了过来。
“林姐姐!”扔下手中的茶碗,郑莉华便扑了过来,“林姐姐,我好想你啊。我走了你在扬州城过得好么?高雨柔没有再找你的麻烦吧?你这一路上累不累?我来的时候累的不轻,埋头睡了三天呢。”
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头。
黛玉不觉好笑,“你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让我先回答哪一个呢?”
郑莉华越发的不好意思,头垂的更低,“我是见到林姐姐太高兴了,林姐姐就别笑我了。至于那些问题,我都没经过大脑,随口问的,林姐姐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当我没说,不必放在心上的……”
“你都问出了,我怎好不回答呢。”拉住郑莉华的手,黛玉说,“你先说说你在京城如何,时间多的是,你问的那些问题,我会慢慢的对你说的。”
郑莉华便倒豆子似的将自己来京这几个月的事都说了。
在她的形容中,京城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富贵虽富贵,繁华是繁华,房子也好看,铺子也比别处多,大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人们身上穿的衣裳也好看。但就是有一点不足,这里太难交到朋友了,也太寂寞了。
她哪里知道京城权贵遍地,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京城里的人比别处的势利。尤其是权贵圈,个个都长着上万个心眼子,惯会看人脸色行事的,你身份好有利用价值,自然大堆的人巴着你。反之,连多看你一眼都不屑。
这些黛玉心里知道,只是不好跟郑莉华说。
想了想,她决定换个轻快的话题,因笑道:“怎的,在信里你一味地夸赞,恨不能把京城说的仙境一般,这会子倒抱怨起来了?”
郑莉华的第一反应是睁大眼,很兴奋跟惊奇的样子,“林姐姐你收到我的信了?我母亲说往扬州送一封信得一两个月,算算行程,指不定信送到的时候你们已经启程来京了。我还好生郁闷了一场,没想到你竟然收到了,也算我辛苦努力三个时辰的成果没有白费。”
“怎么,那一封信你写了三个时辰?”
白天一共才六个月多时辰,出除去吃饭歇息的时间,感情这一天就写一封信了,还是短短不足三页,废话连篇、字迹也不怎么好看的一封信。
郑莉华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总写不满意,写了扔,扔了写,费了一筐子纸呢。林姐姐你知道我文辞不好,只上过两年学,些许认得几个字罢了。”
是了,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是什么人家都会让女孩子读书识字的。
比如荣国府的琏二嫂子,虽是闺阁里的英雄,出身也不算差,却自小没读过书。从前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也是后来嫁到荣国府,理了家管了事,得看账本子,也渐渐的学着识字。到现在也只能勉强看个账本子而已,若要写信,还得找人代笔呢。
似自己父亲那样,为一个女儿不惜花费重金请进士出身的读书人做家塾先生的,更是罕见了。
想到这,便不由想到曾经的老师贾雨村。听说他在父亲的活动下补了应天府的缺。他还当仗的是贾府王府的势力,如今对二府唯命是从。听说还贪赃枉法包庇,帮着贾府的亲戚薛家料理了一件人命官司。
那样薛家的公子薛蟠为上丫鬟,喝命手下豪奴将一个小乡绅之子殴打致死,而后便拍拍屁股走人了。小乡绅的家人告了一年的状没人敢管,最后被贾雨村糊涂判断了此案,杀人凶手薛蟠此刻就在荣国府里逍遥呢。
想那贾雨村当日看着他是个好的,满嘴的圣人之言、忠义之道,没想到不过几年官场的浸染,如今竟变得这么样。
突觉自己想的太远了,黛玉甩甩头,拉回思绪。
郑莉华正殷切的看着她。
听说郑莉华费了一筐子的纸,她的第一长大是暴殄天物。虽如此,心里还是很感动的,毕竟,郑莉华是真正的将她当闺蜜当朋友不是么。无关身份,无关其他,只是她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