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铁鸡岭,就是野猪坡了。
如果运气好,歇脚屋那盏灯一定亮着。多少年了,无论你是赶夜路还是不慎迷途,只要一翻过铁鸡岭,那盏灯就像航标一样亮在远方,一看见灯光,再迷茫的心也刷地亮了。
大雪是两天前封的山,林区的雪就是这样,下起来铺天盖地,转瞬间整个山野白茫茫一片。一到腊月根,正是雪疯狂的时候,猛兽一样的大雪会把整个林区封死,进不来,也出不去。为赶回家,外出挣钱的汉子们不得不提前动身,抢在大雪封山前回来。
孟天林是迟了,他没法不迟,一想起回家时的艰难,孟天林的心就要泣血。还好,总算回来了。命还在,力气还在,孟天林顾不上歇缓,就连路过二道梁子,也没能在山林嫂那问暖脚店歇缓片刻,那可是汉子们梦牵魂绕的地儿啊。山林嫂专为他们这些外出归来又被大雪堵住的林区汉子备下好酒好菜,被窝儿暖得就跟自家热炕一样,更有那不知从哪弄来的年轻妹子,只要舍得掏钱,她会给你连魂儿一起暖走。孟天林是无缘享用了,哪有心思,再说要是耽搁一夜,这冰山一样的雪岭就将他牢牢堵在山下。孟天林熟悉雪岭就跟熟悉自己的脾气一样,雪岭真要封死,少则半月,多则三两月不止,人是断然没力气爬过去的,只能眼巴巴等着春暖花开,冰消雪融,要不林区人怎么叫这断魂岭呢。
孟天林深吸口气,他估摸着快到铁鸡岭顶了。翻过三道梁子时,他摔了一跤,差点滚下雪岭,黑糊糊的夜晚笼罩着山林,四周苍茫一片,很难辨清哪是崖哪是路,孟天林只能凭着感觉迈动步子。偏巧那时起了风,先是一种低沉的呜呜声,粗壮有力,像洪水铺天盖地涌过来。当风来到头上时,巨大的轰鸣震得他的心脏发抖。所有的树木都在风中剧烈地狂舞,一边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一边把冰刀一般的雪流子打在山崖上。山崖也在摇动,有巨石般的雪块轰隆隆地滚下来。真正的暴风雪来了,孟天林为躲避一块飞滚而下的雪块,一脚踩空,身体失去重心,眼看着就要跟雪块一起滚下山崖。孟天林心想完了,报应。那一刻孟天林想起这个词,他知道自己终究是逃不过这一劫的,有谁能逃过呢,索性眼一闭,把一切交给上苍,听天由命吧。要是上苍注定要这么快收他回去,不让他跟心爱的山妹见一面,不让他最后搂一次疼爱的儿子,他也只能认命了。还好,孟天林让一棵树挂住了。这是一天里两次让树挂住,也许命不该绝,也许山神念他可怜,向上苍求了情,让他跟妻儿过一个团圆年。一想起妻儿,孟天林浑身的劲来了。他挣扎着从树上跳下来,还好,腿没断,脚上的狗皮筒子居然也没掉。孟天林摸摸怀里的东西,一切都在,孟天林真正感动了,他几乎要热泪盈眶了。他趴在雪地里,冲山神磕个头,大仁大慈的山神呀,求你保佑我过个团圆年,见见我那三个月就扔下的儿子吧。孟天林忍住大悲,艰难地从雪地上爬起来,从怀里掏出酒瓶,猛灌几口。林区的汉子都知晓,走这样的雪路酒是断断不能少的,否则纵是不被雪埋了,也得冻死,冻成一根冰雕,树一样永远地留在雪岭上。几口青稞酒下肚,胃里果然腾起一股热浪,跟着身子热起来,孟天林活动活动筋骨,又开始行走了。
孟天林迷路了。重新登上雪岭,孟天林感觉眼前一片模糊,雪岭像个困兽,陌生、狰狞。熟悉的山林不在了,魂牵梦绕的家乡不在了,地动山摇,雪块飞舞,前面的道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到,世界带给他从未有过的恐怖,是的,恐怖,就像掉进了地狱。孟天林感到有无数个小鬼拿着勾命牌,跳来跳去,要把他勾走。孟天林绝望地大叫一声,险些要倒在雪上了。后来他渐渐平息住自己,不让思想有一丝幻觉,他努力地摇摇头,把一些杂乱的想法赶出去,开始一门心思想山妹,想只抱过三个月的儿子,这办法果然灵,孟天林又能看清路了,回家的路,茫茫苍苍的,埋在雪地里,孟天林仔细辨认半天,虽是黑夜,但因了白雪的照耀,天地还是有白灿灿的光亮发出。
靠着记忆,孟天林尽量往东走,他记得铁鸡岭的路口在东边一块巨大岩石下,那块岩石是从来不沾雪的,再大的雪也休想在它身上留下痕迹,狂风会在瞬间将雪卷到岭下,岩石便成了迷路者心中的灯塔,找到它,就能找到希望了。孟天林不敢停步,狗皮筒子早已灌满了雪,能感觉出雪融化时带给肌肤的那种快意,这就证明脚还未被冻僵,身上的皮袄硬得像钢铁一样,一动就发出生硬的脆响。孟天林知道必须尽快找到路,身体的热量不多了,要是困在这雪夜里,死是唯一的路。
这时野猪坡下的那盏灯哗地在心里亮起来,泥巴小屋里的柴火也在噼啪作响,一股暖意瞬间升腾起来。孟天林仿佛看到自己已围在火炉前,熊熊燃烧的柴火像山妹在舞蹈,带给他通体的快意和力量。他欣喜地睁大眼睛,盯住蛇信一样的火苗,恨不得纵身一跃,熔到那久违的浓烈中。
泥巴小屋是林区人专有的,每个村落都有,盖在离村落十几里路的山坳处,一到冬季,就派专人守候,备有充足的柴火、狗皮褥子、羊皮大袄,还有暖身的烈酒、热腾腾的姜汤、干粮,运气好时还能碰到刚煮好的野鸡或者羊排,就着大葱喝一碗漂着油花的鸡汤,啃下几块大骨头,再冷的寒气也逼出来了,然后捧着青稞酒,围坐在炉火前,听守夜人说些稀奇古怪的打工者的遭遇,一路的艰辛转眼就没了,换之而来的是融融的暖意,还有林区人浓烈的爱。多少年来,林区人就靠着这泥巴小屋,靠着熊熊的柴火,让风雪中夜归或迷路的游子感受到家乡的呼唤,感受到家乡的可亲,在这里歇过脚暖过身,等天一亮,就可舒舒坦坦地踏上归家的路。
孟天林记得,走时泥巴屋守夜的是德胜老汉。那是林区有名的汉子,年轻时打一手好猎,再凶猛的猎物只要让他瞄上,阳寿算是尽了,可惜现在没猎物了,不仅狼和山熊没了,连兔子都绝了迹。德胜老汉一身好力气,就是孟天林这样的青壮劳力,伐木也不是他的对手。要不是林区禁止伐木,德胜老汉是不会坐在泥巴屋守夜的,他的力气不允许他闲着。可惜最能证明他的两样现在都不能继续了,德胜老汉只能泄气地守在雪夜里,给往来的过路人提供一间热腾腾的小屋,还有他讲不完的故事。德胜老汉要是讲起来,能把你的腿拴住,荤的素的,一到他嘴里,全都成了真的,再要紧的事,你也得放脑后,只有全身的血鼓胀了,心脏的脉搏加快了,讲得你浑身的每个骨节都舒坦了,你才能走出泥巴屋,走到茫茫的皑雪中。因了这点,野猪坡下的小屋成了方圆几十里最有名的守夜屋,汉子们都渴望在这儿歇脚,跟德胜老汉住上一宿。
孟天林抖抖身上的雪,步子快了起来。
真正的风雪交加,狂风怒吼中,尖利的雪片啪啪打在脸上,裹在羊皮头罩里的脸早木了,感觉不到疼,眉梢上结着硬铮铮的冰溜子。孟天林走几步,就要伸手扒下冰溜子,要不眼睛就让冰溜子冻住了。
孟天林是三年前离开的林区,新的伐木政策出台后,靠山吃山的林区人一下没了着落。木是断然不能伐了,上头管得紧,伐一根坐一年牢,再说伐了也没法弄到山下去,只有弄到山下,木头才能变成钱,而山下唯一的道路让武警把住了,集市上卖木头也得县里批的手续,这些都不是林区人能做到的。林区人的生活只能靠几亩薄地,可那地除了能长青稞,再长不出别的。林区人不得不跑远处谋生,挣了钱想法子搬到山下去。孟天林跟山妹合计过,去双龙沟挖金子来钱快,挖个三五年,搬山下是不成问题的,纵是搬不到山下,他也能给山妹盖林区最好的房子,然后养一群牦牛,天天骑着牦牛行走在白云绿山间,过一种神仙般的日子。孟天林这样描绘时,山妹会出神地偎他怀里,眼睛瞪得跟月亮一般大,里面流着清泉般的希望。山妹是他们那个村落最美的女子,能讨到这样的女子做老婆,孟天林就是累死也值。走的那天,山妹再三安顿,要他一年回来一趟,不,最好半年。山妹说这话时把脸紧紧埋在他裸露的胸膛上,双手抚住他隆起的腱子肉,一口一个天林哥,叫得他心慌。孟天林最怕山妹这样叫,山妹一叫,他的心就敲鼓般响起来,脸热得跟喝了青稞酒一样,他的呼吸会在瞬间粗壮、有力,搂住山妹的手箍子样变紧,直到把山妹完全贴他胸膛上。接下来山妹会像雪一样在他身体里化开,变成一汪水,柔软地覆住他。那是一段不能想象的日子,每想一回,孟天林就大汗淋漓一回,身体深处会有一声狼嗥发出,震彻山谷。
孟天林没想到,他会一去三年,而且差点把命搭在双龙沟。
双龙沟是淘金人的天堂,也是孟天林这样的沙娃们的地狱。孟天林一头扎进去,就由不得自己了。金掌柜长得跟牛一样,挑选沙娃时他显得亲切和蔼,慈祥地拍着孟天林的肩膀,***,好好跟我干,保你发大财,可真给他做了沙娃,他就成了老虎。沙娃们一天十五个小时在井下,赤条条下去,赤条条上来,五个手持铁棍的保镖在他们出井时要仔细地检查他们的身体,连肛门也不放过,生怕他们把沙金藏在身体的某个地方,要是真让发现了,那顿铁棍是逃不掉的,人被打个半死,三天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孟天林就亲眼见过一个沙娃,井下捡了颗沙猴子,足有二两,舍不得给掌柜,硬是塞到肛门里,结果让保镖抠了出来。他被吊起来,身上淋上盐水,一铁棍下去,皮开肉绽。那沙娃活生生让打断了腿,掉着一条瘸腿还要给人家白苦三年,才能折清。那不是人过的日子呀,孟天林一想起来,就会从骨头缝里发出一道寒气。沙娃们完全是限制了自由的,互相不能说话,睡在一个被窝里跟杀父仇人似的,掌柜的会用各种计谋教唆着沙娃们互相检举,检举成功的会奖给一个女人,陪你睡一夜,然后饱吃一顿羊肉。要是三个月还不检举,掌柜的会亲自叫你去,拿一根烧红的铁丝烫着你的舌头,问你是不是天生是个哑巴。那时候掌柜的女人会露出很白的牙齿冲你媚笑,往往会是两个或是更多。这些年轻美貌的女人不知从哪儿买来,侍候掌柜的就像侍候牲口一样。在掌柜的穷凶极恶的淫威里,她们会冲你缓缓伸开腿,把大腿深处最隐秘的地方隐隐约约透给你、诱惑你,让你经不住自己的意志。在铁丝烧焦的人肉味和地毯上女人发出的暗香里,你的神志会渐渐迷离,偏离你的思想,你会不由得被掌柜控制,最后成为他伤害难兄难弟的一件工具。
孟天林想过逃跑,有一次他都差点成功了。趁着双龙沟发大水,掌柜的只顾救被大水淹没的金矿,孟天林赤足跃上山野,躲命兔子样奔跑起来。双龙沟是好进难出,定期的班车一月一趟,把急于发财的沙娃们从一百公里外的镇子上拉进这座神秘的山谷,交给提前定好货的金掌柜,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开走了,没哪个司机敢自作主张带走一个想逃命的沙娃。往外走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逃,一百多里的山谷空无人烟,赤条条奔跑在布满荆棘的灌木丛中,听着野兽在丛林深处发出吼叫,双腿不由得发颤。更可怕的是随时从天而降的追兵,他们往往比狼还凶狠,掌柜的早用大肉大酒还有大**女人喂出他们一身狼性,只要让他们逮住,活的路就微乎其微了。
孟天林尽管侥幸得很,没让追兵逮住,可他迷路了,没头没脑地奔跑了一天一夜,最后竟绝望地发现,他又跑回了双龙沟。站在了滚滚河水面前,那一刻孟天林真有一头栽进双龙河的想法,就连山妹他也不去考虑了。孟天林打算纵身一跃的瞬间,一双有力的胳膊箍住了他,不是别人,正是跟他一个被窝睡的沙娃。事实上他刚逃走的一瞬,这沙娃就急着向掌柜报告了,只是掌柜的忙着救矿,没顾上。这种报告不但能得到女人,还有可能成为掌柜最赏识的人,如果运气好,他会从沙娃一跃成为打手或是跟班,那样荣华富贵可就享用不尽了。在这个没有秩序的世界里,掌柜就是秩序。那个抱住他的沙娃虽然没成为跟班,但自此却拥有了比孟天林们多得多的自由,而孟天林自是逃不过一场毒打。他被吊了整整三天三夜,身上的皮被剥开了一层。
终于爬到了岭顶,望见岩石的一瞬,孟天林的心简直幸福得叫起来。借着月色,他清楚地看见岩石上刻着的三个大字,望夫崖。孟天林心里止不住涌起一股热流,山妹的影子清晰起来,仿佛就站在望夫崖下,冲她微笑。孟天林几乎要陶醉了,他终于回到了家乡林区,终于闻见了家乡青烟里的牛粪味,站在火旁傻笑的孩子,一定是他三岁的儿子牛犊,孟天林一个猛扑扑过去,差点就把牛犊抱在了怀里。
雪似乎小了,呼啸的狂风也知趣地放缓阵势,似乎有点心疼这漂泊三年的游子。立在岭顶上,孟天林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想想离家的日子,想想三年饱尝的人间冷苦,孟天林对林区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他几乎要跪下去,冲巍峨耸立的望夫崖磕三个响头,上苍保佑呀,孟天林发出一声源自肺腑的呼喊。
岭顶的雪要薄出许多,孟天林的双膝露了出来,一股寒意袭向狗皮筒子外的膝盖,说来奇怪,雪岭上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孟天林竟然感觉不到双膝的存在,这阵却突然感受到一阵木痛。孟天林不敢久留,活动了下铁棍一样坚硬的双腿,朝野猪坡下奔去了。
孟天林想都不敢想回家的事,他原想这辈子是没命回来了,说不定哪天会被井巷压死,再不就让掌柜的打死。回家的梦他都不敢做,实在想极了,他就拿头往井壁上撞,想把所有关于家的记忆撞死。多少个日子里,他想是他害了山妹,害得她有男人见不着,害得她一个人拉扯着牛犊在少了男人没法活的林区过日子。孟天林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从双龙沟逃出来。
一过腊月二十三,双龙沟的气氛就紧张起来。按沙娃们的讲究,过了二十三,巷是万万不能下了,乱鬼乱神讨年货,说不定会讨到谁头上。掌柜的也计较,二十三后晌,掌柜的破例让沙娃们提前上巷,而且破天荒没搜身,这让沙娃们后悔不迭,要知道,这天的井巷撞了大运,一块含金量极高的娃娃岩从巷顶落下,碎在沙娃们眼前,那可是从未见过的娃娃金呀,要是能拿一块出去,这辈子啥也够了。沙娃们你望望我,我瞪瞪你,全都傻了眼,口水声吸溜吸溜的,能把人馋死。但是没人敢真动手,他们极不情愿地把沙金装进背篓里,两个人一组,像驴一样吭哧着,爬上了井巷。
掌柜的乐死了,这是他开金巷十年最大的一笔收获。他马上下令,让伙房加菜,还亲自拉过一只羯羊,在井巷口做了祭拜,然后冲孟天林说,抱到伙房,煮了下酒。这是孟天林见到的掌柜最温暖的一次。那天后晌,几乎所有的沙娃都喝醉了,双龙沟的沙娃几年都难得见着一次酒,哪能不醉。孟天林象征性地喝了几口,抱着一个羊骨头,蹲到了伙房对面的墙下。他的眼睛贼溜溜地转,从伙房转到掌柜的卧房,又从卧房转到远处的山野。孟天林想,也许逃走的机会就在今夜。一进腊月门,不时会传出沙娃们逃走的消息,有的冻死在路上,有的跑出去无奈又跑了回来,更多的则被抓了回来。为了抑制沙娃的窜逃,金掌柜答应让四年以上的沙娃轮流回家,但工钱只发一半,另一半等开春回来再给。孟天林听说,这只是掌柜的缓兵之计,因为同样的消息说,国家要关停双龙沟的金矿了,或者国家开采也说不定,掌柜的是想借机稳住沙娃,最后捞一把。
孟天林一直观察到睡觉,还是没观察出一条逃走的路线。双龙沟山大沟深,灌木密集,很难有路逃出去,再说这儿处在边界地带,素来就是三不管地区。有了那次的教训,孟天林不敢轻易拿命赌了,况且三年的工钱一分未发,逃出去又能如何。睡觉时有个人轻轻捣他一下,紧跟着响起一个声音,兄弟,想不想家呀。这是孟天林第一次在双龙沟听见有人唤他兄弟,禁不住说,想啊,想得心都烂了。那声音说,兄弟,得想法儿回去呀。孟天林听出,这是青海来的老耿,老耿三十岁,人却长得五十岁的样子。跟他一道还有三个青海老乡,平日跟孟天林关系不错,算是没有互相揭发过。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不出工,躺在窝铺里熬日子。掌柜的说快过年了,让大伙轻松点,其实掌柜的也是怕巷里出事,不过看管更严密了。虽是天天好肉好菜,放开肚子吃,但没哪个沙娃能高兴起来,家的思念会在这些日子格外浓烈,窝铺里终日回响着压抑的哭泣声。
孟天林跟老耿他们的密谋也在加剧。他们已经想好,要在腊月二十七动手,按经验这阵子掌柜的会忙着各处送礼,外出的机会多,而腊月二十七掌柜的是断然不会出门的,开金巷的掌柜都迷信,腊月二十七必须守在屋里,天塌下来也不出门。掌柜的会一手搂着一个女人,软倒在毯子上。要是那时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成功的机会会大许多。
孟天林几乎心急如焚地等着那一天。这中间掌柜的差人发过一回工钱,每人一百块,说可以买酒喝,也可以找女人耍,掌柜的提供一切方便。孟天林忍住了。他把一百块钱折成一架飞机,在窝铺里飞来飞去,想象着飞机落到林区的一瞬,想象着山妹奔向他的一瞬。
那个夜晚没有星光,白日里腾起的乌云一直覆盖到深夜。吃过晚饭,孟天林早早睡了,跟他同时入睡的还有四个青海人。半夜时分,孟天林听到一阵响动,老耿装作撒尿先摸了出去,紧跟着他们一个个摸了出去。夜黑如墨,西北风从很远处啸叫着卷来,孟天林看到一个黑影矫健地跃到伙房,藏到掌柜的卧房西边了。大地死一般的宁静,孟天林不敢耽搁,跟着跃了过去,在伙房门口他差点跟一个看工撞个满怀,看工正是拦腰抱住他的那位。孟天林几乎没有犹豫,轻轻一下,就放倒了看工,那家伙把拿命换来的钱全花在了女人上,身子软得像一张纸,孟天林只一捶子,他便晕了过去。
他们跃进睡房时,掌柜的正跟两个女人喝酒,两个刚从山下送来的女人一脸妩媚,火光映出她们浓妆艳抹的脸,其中一个的胸口敞开着,露出半个肥硕的**。孟天林只觉眼一疼,就顾不上什么了。四个青海人真是厉害,没等掌柜的喊出声,就把他牢牢地捆住手脚,两个女人吓得缩在一边,眼里除了乞求就剩恐惧。孟天林一把提起一个,将她们的嘴用棉布堵上,然后亮出刀,开始跟掌柜的讨价还价。
倒霉得很。孟天林现在还后悔,要是迟一天下手就好了,至少能把工钱一分不差地全讨回来。可谁能知道呢,当他们说出唯一的条件就是拿了工钱平安走人时,掌柜的居然笑了。那家伙居然能在那种时候笑,可见他有多大的能量。孟天林到现在都承认,能在双龙沟做金掌柜的,绝不是等闲之辈。
他们没能拿到想拿的钱,按说好的工钱,五个人这些年挣的足有一怀大票子。掌柜的把钥匙扔给他们自己取时,五个人傻了眼,传说中经常装满百元大钞的保险柜只剩下可怜巴巴两沓票子,其中一沓还是动过的。掌柜的后来说,就是把他刮了,也拿不出更多的了,谁让他们挑得不是时候哩。四个青海人傻了,孟天林也傻了,原想趁机还能多拿几个的,没料情况糟糕成这样。怎么办?五双眼睛望在一起,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咋,倒是掌柜的替他们出了个主意,拿上走吧,平均分开,回家过个好年。想通了再来,想不通那就不好意思了。见他们还愣在那,掌柜的笑说,再不走可就没机会了。
孟天林沮丧地一跺脚,真是应了那句古话,倒起霉来喝凉水都塞牙。辛辛苦苦三年,还冒了那么大风险,竟然只分得三千多块。一想这事,孟天林就觉后心都凉透了。他发誓再也不去想了,要把双龙沟彻底埋在这雪里,让过去的三年从此成为死去的一个噩梦,再也不困扰自己。
蓦地,孟天林望见一盏灯火。孟天林摇摇头,确信不是幻觉。茫茫雪野里,那盏灯火就像旷天里的星星,在风雪中忽明忽暗,顽强地闪烁着。孟天林欣喜若狂,连滚带爬朝灯火扑去。
看清了,终于看清了,正是那间泥巴屋,野猪村的歇脚屋。风雪中,泥巴屋像个孤零零的孩子,瑟瑟发抖,更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默立风中,饱含泪水在张望。架在四棵参天松柏上的木头支架为泥巴屋遮挡了不少风雪,才使得这间牛粪和着泥块垒起的小屋在雪中没被压垮。马灯就亮在屋檐前的支架上,晃晃悠悠的,发出的光亮却很执著。孟天林终于站到了小屋前,他闻见了一股亲切的牛粪味,听见了柴火的爆裂声,甚至嗅到了德胜老汉嘴里的青稞酒味。他几乎要张开膀子,鸟归巢样扑向它。可是他突然止住了步子。
孟天林手捂住裤带,贴身的裤兜里,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提醒了他,让他猛地止了步子。这样的风雪夜,旷无人烟的山岭,假使守夜的不是德胜老汉呢?孟天林有点犹豫,这可是拿命换来的呀,要是遇个歹人,孟天林动摇了,脚步不由得往后移,身子都要转过去了。一阵狂风袭来,险些将他掠倒,身上的肌肉一经停下来,便发出钻心的痛。狂风掠着冰雪,打在他脖颈上,刺烂了肌肤,血还未流出,就冻僵了。孟天林再次看见了燃着的柴火,噼噼剥剥的响声诱人得很,无法舍弃了。他想,进去暖暖吧,多留点神,缓过身子就走。
孟天林这才缓缓走过来,抬起手,敲响了门。
木门吱呀一声,孟天林断然没想到,火光映出的,竟是一张俊美的女人的脸。
孟天林愕然地怔在那儿,抬起的脚步僵在了空中。女人也有片刻的惊疑,定在了那儿,眼里滑过几道细碎的浪,最后让一片灰暗覆盖了。不过女人很快发出了声,天呀,这大的雪,快进。孟天林醒过神,抬腿跃到了里面。一看到真实的柴火,孟天林忍不住了,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把整个身子投进了火中。女人关上门,又用一根杠子牢牢地扛住,转身看见孟天林,惊恐地叫起来,不要命了呀,快取出来。女人奔过来,把孟天林的胳膊从火中捞出来,把他整个人往后推了几步。孟天林使劲地想张开嘴唇,冻僵的嘴却动不了。
女人把孟天林放倒在一堆胡麻秸上,上面铺着一张完整的牛皮,她从炕上抱下几张狗皮、羊皮,给孟天林盖上,最后拿出一床厚被,严严地捂住孟天林。这是常识,冰天雪地赶来的人身上是冻僵的,得慢慢暖,要是猛地遇了火,身上的肉会和冰雪一起化掉。
女人往火炉里又加些柴火,火炉是一只废弃的油桶做成的,柴火加进去,马上发出一串子脆响,火苗呼呼跳跃着,映出女人光鲜的脸。女人很年轻,火光下她的脸像是刚入洞房的新娘,留着长发,随意地垂散在肩上,穿一件紧身红袄,衬托得人很利落,也很妖娆。屋子的温度迅疾升起来,躺在胡麻秸上的孟天林渐渐有了知觉,试着伸了下胳膊,能动了。女人叫他不要动,多躺一会,放心,到了这里,就跟家一样,女人说。女人说话时已将另一个炉子打开,那是做饭用的炉子,孟天林扭头看了女人一眼,山妹的影子立刻跳了出来,孟天林幸福地闭上了眼。
一股油香飘起时,女人陷入了怔思。
女人是在等人,守夜的德胜老汉病了,癌症,动不了。这么大的雪,又近年关,村落里一时抽不出别的守夜人,女人便自告奋勇来歇脚屋。女人不能不来,她的吉刚还没回来。吉刚出去两年半了,说是到黑兰山,可一去便无音讯,连个口信都不带来。女人天天等,夜夜盼,眼看着大雪要封山,还是不见吉刚的影子。女人几乎要绝望了,这个年又不能团圆了。女人忍着泪,天天朝铁鸡岭张望,一望见影子,女人的心就怦怦直跳,恨不能跑上铁鸡岭,迎了吉刚回来。等影子到了野猪坡,女人的泪就下来了,来的都是别人的男人。别人的男人都赶着回家过年了,唯有她的吉刚,连生死都还不知道。
还好,大雪落下的那天,女人终于得着信儿。一同出去的黑蛮子说,吉刚迟些日子回来,矿上发工资,挪不开脚,等发完工钱,吉刚就赶回来。黑蛮子还说,你就等着抱金娃娃吧,吉刚哥可挣了大钱,他都成矿老板的大红人了。女人飞快地跑到村落里,把这个大喜讯告诉公婆,公婆盼吉刚都盼得吃不下饭,一听吉刚要回来,马上颤颤地站起身,非要来歇脚屋等。女人哪能让他们来,把娃儿往婆婆怀里一推,饭也没在家吃,就又跑来了。
女人又等了四天,直到茫茫大雪彻底封了山,才想吉刚回不来了,说不定让大雪挡在了二道梁子,住在山林嫂那达了。女人好不难受,盼了两年,直盼得有了信儿,却把自家男人盼到了雪那头。
可恶的雪。
女人麻利地做饭,啥都是现成的,狗肉、棒子面,还有一只鸡。门响的那一瞬,女人心哗地一亮,利索地跳下炕,险些要喊出吉刚了。女人断定是吉刚回来了,吉刚一定也急着她,急着他还未见面的娃儿,他怎能在山下安心呢,他一定会想办法穿过雪岭,不顾一切地赶来。女人抽开门阀的一瞬,手是抖着的,心就在嗓子眼上,女人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知道看见吉刚的一瞬会做出什么。女人站在门前,稍稍平定了下心情,这才哗地打开门,白头白脸,女人确信就是她的吉刚了,几乎要扑上去,扑到这个雪人怀里,恨恨地骂一声死鬼,然后使劲地捶他一下,把两年多的思念和怨恨一块捶过去。女人却忍住了,白雪刺得她眼疼,望着眼前冻僵的男人,女人的喉咙哽着,像是有根鱼刺扎里头,说不出话来。女人怔怔地望着雪人,心里期盼着那个声音响出来,过了几秒,还不见雪人有何反应,女人就知弄错了,这个长得跟吉刚一样高大结实的男人不是吉刚。可女人还是控制不住地想把身子扑过去,整个地扑过去,仿佛只要扑过去他就是吉刚了。
女人边做饭边想着刚才的心情,兀自脸红起来,一抹羞涩滑过额头,漫向耳际。女人真是想疯了,想癫了,忍不住又朝躺着的男人瞥了一眼,像,真像,个头,身架,就连躺着的姿势,也一模一样。女人在心里暗笑一声,不要脸,偷看别家男人,臊死吧。可女人又瞥了一眼,这是个好信哩。他能回来,吉刚就能回来,吉刚不比他少腿少脚,说不定矿上真忙呢,都当了啥技术员了,能得很。连个巷都没见过,能懂煤的事?女人觉得不可思议,世上的事怪着哩,说不定吉刚真成哩,只是自个把他小看了,还不让他去哩,说挖煤危险,三片石头夹片肉,一条腿在阳间,一条腿在阴间,还不如去双龙沟,远是远点,可来钱快。女人当然不只是为了钱,她才不那么想呢,如果不是要往山下搬,不是要给公公看病,她才舍不得让吉刚出门哩。就在林区待着,养几头牛,种几亩地,饿不死就成,跑那么远挣钱,担惊受怕不说,把她放在屋里,搂个冰炕睡觉,多寒心呀。
没良心的,放出去还不回来了,等回来,偏不给他开门,雪地里多冻会,看他还敢。
女人心里乱着,手却不闲,不多时,饭做好了。女人走向孟天林,喂一声,孟天林挣挣身子,想起,却发现腿不听使唤。刚才还能走路的腿,一躺像给躺没了,孟天林感到不妙,双手抱住腿,边摇边喊,我的腿,天呀,我的腿。女人一惊,忙忙地掀掉被子、皮子,看见孟天林两腿直直的,肿得跟檀木条似的。女人试着掐了一下,问疼不,孟天林摇头,同时狠狠捶了一捶,居然仍没感觉。女人小心翼翼,帮孟天林褪下狗皮筒子,棉袜跟脚粘在了一起,一股臭气喷出来,熏得女人扭过脖子。女人找把剪刀,先将棉袜剪开,接着哧一声,孟天林的裤腿裂开了,两条红肿的腿露出来,孟天林呀一声,伸手阻拦,女人嗔怪道,不要腿了呀。说完,倒一瓶青稞酒,点燃,淡蓝色的火苗簌簌跳起,女人蘸上酒,使劲搓起来。火苗在她十个手指间跳动,仿佛一只精灵,跳来跳去。
孟天林渐渐有知觉了,满是感激地看着女人,多好的女人呀,想起自己进门时的心境,孟天林有些羞愧。女人却始终低着头,没话,只顾用劲搓。渐渐地,手心里浸了汗,身上也热成一片。女人曾经这样搓过男人的,那是订婚不久,吉刚闻知她爹病了,背一只野兔翻过山去,女人娘家在野猪坡对面,也是林区。那天吉刚迷了路,雪地里耽搁了好几个时辰,大半夜才找到家。爹让哥嫂送到了山下医院,娘跟去侍候,吉刚一进屋,重重地摔到地上。女人就是用这法子,给他搓,后来,后来还忍不住把吉刚的脚掖在怀里,用胸口给他暖。女人忽地就想起那一幕,禁不住脸红起来,红得厉害,快要红透了。那是多美的一幕呀。从那天起,她就把自个当成了吉刚的人,身子都让他挨了,那可是女儿家的身子呀,咋就让他一双臭脚先占了便宜呢。女人脸红得不成样子了,搓着的手也摇晃起来,到后来,就不是搓了,变得像抚摸。女人有点恍惚,整个人都缥缥缈缈的,目光迷离成一片。
孟天林终于站了起来,女人递上碗,说趁热吃吧。孟天林顿感饥肠辘辘,顾不上客气,端碗大口吞吃。火光下,女人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他,看着孟天林狼吞虎咽,心里泛上一层难过。歇脚屋守候的这些日子,女人没少见这些出门讨钱的男人,仿佛把几年的饥饿全攒了回来,一见着五谷,啥也不管了。女人叹口气,闭上了眼睛。
孟天林真叫能吃,眨眼一锅饭没了。女人又端上一盆骨头,孟天林有点不好意思,女人拿眼神鼓励他,孟天林讪讪地笑笑,抓起一块,啃了起来。女人倒了半碗酒,说,喝上暖和些。孟天林知道遇上了好人,在这个狂风怒雪的夜晚,孟天林没想到会遇上这么好的女人。他有些感动,捧着碗的手微微发抖。这时候孟天林已坐到了炕上,热腾腾的炕,暖得孟天林想叫唤。孟天林想说句什么,至少表示一下谢意,可嘴拙得说不出来,只是望住女人傻笑。女人让他笑得有些慌乱,无声地勾下头,两只手绞在一起,心怦怦乱跳。女人真是年轻,个头适中,身材更是好看,女人勾头的动作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韵味,孟天林看了一眼,心就惶乱得跳起来。
你也喝一口吧,孟天林说。孟天林不知道为啥要让女人喝,这个意外中的女人已彻底搞乱了他,他有点神不守舍,更有种手足无措。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掩盖住自己的惶乱,只能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女人却始终如一地站在炕下望着他,有好几回,女人都把他望成了吉刚。女人的幻觉瞬间打开,身子不由得发颤。这颤从心底某个地方升起,涟漪一样漫开,迅疾包围了整个身子,女人有一种倒下去的危险。可女人坚定地摇摇头,把自己拉回现实。女人不时地告诫自己,他不是吉刚,吉刚还没回来,吉刚很快就要回来。
女人再次往火里添些柴。一串火苗跳出来,女人好像烫着了手,轻叫一声,旋即捂住了嘴。女人怕孟天林笑话,孟天林哪能笑话呀,那一声轻叫软软地捉住了他。他放下酒碗,差点跳下炕抓住女人的手。见女人用嘴对着烫伤的地方,孟天林吸了一口气,算是平定了自己。
屋子里有些静,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那么静着,听柴火在火里剥剥地响,听风在外面凶凶地吼。女人本是很想问些什么的,比如路上碰到过人没,比如山下雪大不,或者索性直截了当问,认识一个叫吉刚的么,要是认识,那可就话多了,到天亮也说不完。女人更期望他先问,问啥都行,只是别这么哑着,哑着难受呀。
你也喝一口吧,孟天林又说。说着掏出酒瓶子,要给女人倒。女人忙忙地接过,说我自个来,便真的给自己倒了半碗。女人有喝酒的习惯,林区的女人都有。太多没男人的夜晚,林区女人会拿酒暖身子,壮胆,喝醉了反倒睡得痛快些,很多烦心事让酒一冲便没了。
女人喝了两口,让酒呛了一下,发出一连串的咳。炕上的孟天林不安地说,慢些喝,别呛坏了。女人止住咳,直起腰,再望孟天林时,眼里就多出一层泪花,女人心里原是有苦的。
半碗酒很快没了,女人还要倒,让孟天林拦住了。天不早了,我该上路了,孟天林说。女人没说话,屋子里气氛怪怪的,女人身上的清香浮在半空里,不掉下来,也不飘走,嗅一口就让人心乱。是个好人哩。孟天林再三提醒自己。说不定男人也在外头,孟天林又想。我要上路了,孟天林像是在试探,声音轻得连自己听了都心虚。
这大的雪,天亮再走吧。女人终于说。女人从胡麻秸上拾起羊皮,还有被子,像是要给孟天林铺炕。孟天林有丝紧张,又像是窃喜。他跳下炕,帮女人收拾弄乱的屋子。女人扭过头,说将就一宿吧,过路的人都这么将就的。
女人后半句话让孟天林琢磨半天,他弄不明白女人为啥要加上这半句,是在掩饰么?还是提醒孟天林,说不定还有过路人要来?孟天林决计不去想了,坦率说,他对女人没别的想法,能有啥想法哩,这么好个女人,再有想法还能叫人么。这么一想孟天林便大方许多,不再别扭了,脱下羊皮袄,叠成枕头,往炕沿一放,就要躺下去。倒下的一瞬,忽然又记起什么,扫一眼女人,见她正专心忙着,便快快地取下裆里鼓鼓囊囊的小包,裹进羊皮袄,还不放心,又拿腰带扎了两道子,打个死扣,确信牢靠了,才稳稳当当地枕上。
一躺到炕上,孟天林脑子里便跳出山妹。说来也怪,这女人跟山妹还真有点像,腰身,脸盘,就连做出的饭,味道也是一样的,怪不得一口气吃个底朝天哩。孟天林暗自笑了笑,觉得世上的事真是日怪,想山妹,半道上还真就遇个山妹。只是这事儿,说啥也不能叫山妹知道,就说守夜的还是德胜老汉。
孟天林听见一声门轴响,知是女人出去了。一股冷风嗖地刮进来,孟天林下意识地缩缩头,用被子裹紧脖子。女人真是出去了,女人站在泥巴屋前,冲铁鸡岭的方向望。女人终究知道,炕上的男人不是吉刚,她的吉刚还在路上。不会让雪埋了吧,女人把自个吓了一跳,冷风灌进脖子,女人打个激灵,朝雪地啐了一口,为刚才那个不吉利的念头。女人确信吉刚是不会出事的,他都成技术员了,还怕对付不了雪,可他怎么就还没影儿呢?
女人最终在雪地上撒了一泡热腾腾的尿。一股酒气腾起来,熏得女人想呕,女人赶忙提好裤子,快快返了回来。没戏了,等明天吧。女人这样跟自己说。阀好门,用杠子顶牢,女人在地下站了会,摸索着上了炕。炕上飘着一股酒味,还有男人浓烈的汗味儿。女人一触到这味儿,立马又变得恍惚了。
女人睡不着,她相信孟天林是睡着了,赶了那么远的夜路,不累才怪。屋子里不时响起鼾声,重重砸在女人心上。女人有点怪孟天林,咋就连一句话也不说哩,话就那么值钱?女人是最怕夜晚的,尤其风雪夜,女人常常是抱着身子、蹲炕头、望着炉火,一边听风雪的吼叫声,一边想着远方的吉刚。有时想累了,和衣倒在炕上,却越发睡不着,孤独像风雪一样无边无际漫来,钻进女人的每个毛孔,那是比风雪更厉害的东西,能让女人的每个毛孔发出尖锐的疼痛。
而此时,疼痛又在女人身上漫开,女人甚至能听到清晰的声音,很尖利,像钢针钻在骨头上;又很沉闷,狂风卷过林子样,吼吼地响。女人双手捂住耳朵,想拼命把声音赶出去,很多个夜晚,她都这样成功地驱赶了它们。可今夜有点特别,女人捂住耳朵的手很快掉下来,一捂住耳朵,反把身边的声音捂没了,女人此时多么想留住这声音,哪怕是她最不爱听的鼾声。
女人终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兴许是酒精的作用,女人只觉身子一飘一飘的,头里一晃,便到了梦中。
柴火慢慢弱下去,偶尔一两串火苗腾起,流星一般划过沉闷的夜晚。
鸡叫时分,女人一个闪身惊了起来。女人梦见吉刚出事了,吉刚正在雪岭上奔走,吉刚的步子多快呀,快得风都追不上,可突然一场雪崩,天塌地陷般的雪崩,硬是把她的吉刚活活埋了。女人惊叫一声睁开眼,惊慌中望见炕上的男人,女人不顾一切扑过去,紧紧抱住了男人。
孟天林压根就没睡,女人的气息一直困扰着他。酒精在体内燃烧,呼呼的,孟天林快要飘起来了。孟天林强迫着自己。他故意发出鼾声,他觉得鼾声能让屋子安全些。可女人的呼吸越发浓起来,辗转反侧的声音能让世界塌陷,关于山妹和女人的种种联想加重着夜的不安。孟天林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思想和灵魂都被颠覆了,世界马上会变得混乱无序,唯有汹汹波涛般涌来的女人气息成了唯一的真实。
孟天林知道自己不能救自己了,他已落入了雪崩,埋葬他的将是这白雪一般圣洁美丽的女人。
孟天林抓住了女人。女人抖动着,震颤着,女人像被野兽追赶,走投无路地投向他。女人的双手急促而有力,抓住稻草般抓住他。孟天林不能犹豫了,其实他哪顾得上犹豫,饥渴的身子像一张早已拉紧的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孟天林揽住女人的同时也把自己交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