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六岁上入了皇帝的眼,他就没过上一日轻松的日子。除了跟着商太傅习字看书,就是跟着武师父舞枪弄剑,经常被拘着出不得仁寿宫。太后对他颇为严厉,只吩咐要长成学识渊博,端正谨慎的太子才好。八岁上,他的身子坏了,皮肤渐渐发白,吃什么也长不了肉。面色惨白,太医们一天两次的请安诊脉皆查不出缘由,太后怒,圣上暴,接连宰杀了几名太医终不得其法。他便偷偷地跟着小太监们跑到神武门,瞧见外面的百姓生的膀大腰圆肤色红润健康,他觉得自己这个太子当得真窝囊。
京里名医游医郎中都请遍了,他仍旧不见好,圣上对他失了耐心,反正四弟五弟接连出生,他已然不是圣上唯一的儿子。他发愤图强,五更起武拳练手,背书习文,他自小见多了人情冷漠生老病死,越发明白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自己若是自暴自弃,没有人可以帮他。
也许太后会帮他?不,他从没依靠过太后。他仍旧清晰地记得皇祖母在他入睡时的喃喃自语:能护着你一生的,没有旁人呐。他能怎么办?他想去找芝兰,可是他已经找不到芝兰了,自打他离了冷宫,芝兰也罢,张公公也罢,都寻不见了。华嬷嬷说芝兰出宫嫁人去了,他信了,皇宫就像一猝满剧毒的牢笼,能出去一个亲近的人,他也很开心。吴皇后娘娘倒是还在,自打他离了冷宫,她却不再愿意见到他了。
他第一次见到那个胖胖的小姑娘是在武昌时候,深夜里,那个小丫头仰着脑袋盯着月亮发呆,瞧见他也不害怕,还很同情的看着他惨白的皮肤,直到他枯瘦的手。看到小丫头怜惜的眼神,他很不喜欢,他最讨厌别人同情可怜他,所以他掏出了贴身的玉佩,这是他从未离开过身上的,颐指气使地要这个胆大的小丫头帮他。他后来想想,不该让这个小丫头冒那么大的风险,当她无助的趴在枝头上险些小命不保时,他就后悔了,反正他也活不久了,何苦拉个垫背的。他一走神,小丫头受了刺客一刀从树上掉下来昏了过去,他举着沉重的大刀不顾面前的是人还是白菜,一直厮杀。当他极疲惫的靠近小丫头时,只来的及看她昏睡的脸一眼也昏了过去,她胖胖的脸颊让他印象深刻。
第一次很惊险,第二次他们都很狼狈。她是被个便宜外祖母撵出了宅子,他则是又遇到了刺杀。太子的位置就是刀剑风霜下坐的,他一直都知道。这次他们一起呆了许久,用饭散步饮茶,他还帮她报仇,她送他一个雪人儿。多年前那个脸蛋肥嘟嘟的小丫头瘦了不少,瞧着已经有了几分秀气。他难得放松了几日,只觉得那些日子实在舒心顺畅。但是他还是把她送回去了,因为万贵妃又出手了,他得接着。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想到这个小丫头,又狡黠又果敢,又可怜又可恨,与他见过的所有姑娘都不一样,不文绉绉的谄媚害羞,不大咧咧的粗俗霸道,他时常想到那夜里她澄澈水汪汪的眸子,直暖暖的甜到心里,像母妃看着他时的恬淡和满足。可是他还是失望了,因为裘二告诉他她已经定下了,是个孙家的公子。他觉得很好,又有点失望,他们萍水相逢,她虽然淘气狡黠,可他也知道她的理智冷淡,她一本正经得比出两个手指头晃着脑袋:“你欠我两个人情呢”,他看得到她眼底的认真和算计,他微微心冷,却又舒了一口气,这样最好。
他风雨飘摇举步维艰,但还是跌跌撞撞长到了要立妃子的年纪。他假装自己忘掉她已经有未婚夫的事实,他想着,若是她不愿意嫁给孙家公子,他怎么也要搅黄了他们那桩婚事。他满心欢喜地使计见到了她,装作冷硬淡漠,非常艰难的说出了“做我太子妃可好”,也许他本就低估了她,亦或是不了解她,或是他一直在欺骗自己,他遭到了拒绝。她不似从前爱笑,谨慎冷静的让他心凉,他冷冷地对她说:“张尔蓁,我是怜你与我同命相连,你若是不知好歹,就算了”他紧握住椅子上的圆形株行,怕泄露出眼底的哀伤和茫然。这个冷淡的丫头,盈盈立在他面前——“殿下放过我罢”。他知道她主意正,十头牛也拉不回她,她那样的婉约柔美,他不忍心抢夺,他先离开了屋子,既然得不到她了,他谁也不要。
宫里皇子长到十五岁都要有美艳的宫女来伺候,他宫里尤其多。有皇后安排的,贵妃安排的,几位得势的多少都送了几个来,或是妩媚娇美,或是丰满温柔,或是肌肤胜雪,或是唇炎如钩,他不胜其烦偏又发作不得。他知道万家又要开始动作了,钦天监的小泉子是他的人,他便将计就计,舆论一时倒向别处,他这个太子位摇摇欲坠,谁还敢将自家的宝贝嫁给他?他又跑到圣上面前义正言辞的表示“朝堂不宁,何以安心后宅,儿子愚钝,愿意去南边与瓦剌对战。”圣上眯着眼睛故作沉思,他知道圣上会答应的,果不其然,圣上道:“若是下战不胜,你再去不迟。”他笑得讽刺,南下大军不过一万有余,如何敌得过瓦剌十万军队,都是垫背的罢了。
然后他知道小丫头回山东去了,始作俑者又是万家。他凝神细思,该如何让万荣死的快些,不若他派了杀手去要了他的命?还是直接把万贞儿用在他身上的蛊毒放在万荣身上,他想尽了一百种折磨万荣的方法,却发现丫头的老爹开始悄悄动作。鸦片?他笑笑,这个张大人儒雅端方的外表下还有这样阴沉忍耐的心思,他安在万家的人派上了用场,想必用不了多久,万荣那厮就会欲罢不能,若再用些红矾青汞的,岂不妙哉?
再见到那个臭丫头就是山东泰安地震的时候,他中了万家奸计旧疾复发窝在祥玉楼养伤,怎么也没料到会看见这个胆大包天又不知死活的丫头,她状似淡定其实小心的靠近自己,唯唯诺诺一会儿,又义正言辞起来“你要帮我,因为你欠我的。”好吧,他们有共同的目标和敌人,活该绑在一起,看着她越发瘦消的身形,她无神彷徨的眸光,她靠在杌子上细长的手指,他有些酸痛。她问“你怎地又病了?”他答非所问“我仍旧没有妃子”,早知道她会拒绝,他在窗前站了许久,他便下定决心,一定要是她!
“太子,张姑娘回去路上遇到了孙夫人。”裘二报告。
他捏着玉珠的指关节渐渐泛白,听到裘二细致的描述,他觉得机会来了,老天待他不薄。
朱祐樘偏头看着一旁睡得熟的女子,应该还是女孩子,柳眉纤细,睫毛长如蒲扇,盖住那双清亮的水眸,脸庞消瘦,再也不是初见时胖嘟嘟的可爱样子,她越来越瘦了。朱祐樘右臂撑起身子轻轻的捏着一角被子盖在她露在空气中的肩头上,嘴唇擦过她翘起的娇嫩唇瓣上,刹那间莫名红了眼眶。
他知道她是不愿意进宫来的,她瞧着规矩谨慎,却又最不耐烦那些解锁束缚,单看她与李灼灼交好便知一二。可他还是自私的替她做了决定,他们原就是一艘船上的,活该绑在一起,他不会带着她浮浮沉沉风吹日晒,他要她与他一起扬帆起航无限风光。
那夜他偷偷潜府去看她,哪巧就遇到了她和珍宝阁的阁主月下约会,他在墙外站了许久,先是怒火喷涌,才渐渐平息下来。他们似乎很熟悉,那个妖孽般的男子还想要带她走,简直妄想,他步步为营到那一步,怎么会让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毛贼夺了去。他突然觉得这个丫头的理智是如此可爱,她斩钉截铁的拒绝了那个人,他满意的越上墙头,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两个人居然奇异的和谐一致,他的妃子穿着简单的中衣裹着素白色金边外袍离那男子只一步之遥,他很努力克制住了想要拉她的手,提醒自己:反正这是蓁丫头和珍宝阁主的最后一次相见了。
朱祐樘又想到了另两个宫女,一个如她般长得消瘦,身形像极了她;一个面庞像极了他。美人如云,他只收了这两个宫女,明日也打发了罢,真人都在这儿了,何苦看着那些仿品。
朱祐樘往前探近轻戳她的脸颊,像附在娇嫩的花瓣上。还有万仙儿和王香沁,他早就做好打算了,不出两年,她便是他的妻了。朱祐樘满足地叹口气,还好她还小,他们都等得起。
朱祐樘躺了许久,毫无困意,他披上外袍去了书房,掀着一本一本的看奏折。圣上已不大管这些了,多半都是他在处理。父皇最近越发沉迷炼丹制药之事,万贵妃陪在身侧,定然没少吹耳边风吧。朱祐樘看着手里姚廉小将军上的折子,蒙古小王子大胜一劫,我军粮草不足,请备而往。朱祐樘骨节清晰的点着桌案,近年来周围小国蠢蠢欲动先后来犯,万贵妃是否有此功?九弟跟在万贵妃身侧越发目无尊长肆意跋扈,他该不该尽长兄之责?邵妃似乎歇了撺掇四弟争斗之心,他该不该放手?至于自己的老父亲……,朱祐樘摇了摇头,圣上前半生历尽艰辛雄图伟业,后半生苍凉寥落奸臣当道,他为人之子,要不要忤逆圣颜撵了那些老道士出宫去?商大人有了致仕的心思,奏折都上了三次,他要不要允了?有些烦躁的捏了捏额间,朱祐樘一脚踢飞了靸在脚上的鞋子,隐忍十多年了,他不能急在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