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义”,这个词语很迷惑。它掌握在读书人的手中。读书人说是什么,便是什么。所谓舍生取义,所谓见利忘义,所谓微言大义,凡此种种,多如牛毛。读书人总能找到一个理由解释,总能为自己的种种行为开脱。可像今晚这般,以往却不曾见过。“嗤!”一个站在末尾的小官,取出火折子,微微吹了几口气,在阵阵火苗蹿闪的声音中,点燃了已经熄灭的蜡烛。月色如潮水而来,又如潮水而去。房门重又被这小官关上,将月光赶出了屋外。周延儒这才轻松许多。“呼呼呼!”他大口的喘息,想要将刚才赊欠的那些空气全都吸回来。四下里寂静无声,除却屋外零星入耳的虫鸣声之外,最清楚的也只有众人的呼吸声了。周延儒眼睛轻转,随后死死的盯着陈演。一个大胆的想法,忽然涌上心头。身上的冷汗,又如下雨般的往外冒。崇祯是一个成人,更是一个“幼稚”的成熟皇帝。幼稚在政务糟糕,成熟在帝皇之术熟练。常人无法掌控,这么多年,被其下狱的官员,数不胜数。若是能扶持朱慈烺入金陵登基,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娃娃,又如何如同崇祯那般,“肆意妄为”呢?在“从龙之功”的加持下,整个江南,以至于整个南国,又有谁敢说个不字呢?想法越来越大胆,他竟然想到了一个人——曹操。不由得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连连喘息,平复着内心的激荡。坐于一旁的英国公不是傻子,相反,当今英国公便是崇祯登基之初的鼎立支持着。这里面的关窍,又如何看不明白。只是,他也有难处。京城是他们这些北地勋贵的根基所在,在这里经营数百年,若是一时南下,根基如何恢复?南方不比北方,那里人生地不熟,更是文官们的老巢,若是去了那里,他们这些勋贵,还如何玩的过文官?可是,要不去金陵江南,坐在这京城,到头来也只有死路一条。这让张之极犯了难,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周延儒敏锐的察觉到了张之极等人的表情变化,心里不由得有些怨恨陈演。此等大事,不先和我这个内阁首辅商议,于这种地方公然说出,岂不是后果难料?勋贵,和文官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只是因为孙杰的存在,才让他们“迫使”成为一路人。书房中的蜡烛烧的通亮,只有众人的呼吸声。表面平静罢了。这些人心里,早已经有海浪翻涌。月光渐渐的退出了天地,在月落日未升的这些时辰当中,天地黑暗到了极致。周延儒口干舌燥,思考问题,费了他太多的精力。“咯咯咯!”外面忽然传来了鸡叫。有些古怪。这深宅大院中,哪里会有人养鸡?!紧接着,嘈杂的脚步声也从外面传来。之前那个点蜡烛的小官出门询问,原是府中下人今日在集市上买了几只鸡,有一只大公鸡挣脱了到处跑。周延儒的思维一下子被这鸡叫和脚步声打乱。他不停的揉着脑门,想着这里面的事情。阳光,终于刺破了黑夜。周延儒抿了抿发干的嘴唇。一夜未饮水的他,声音沙哑、干裂:“此事,当从长计议!”一句话,让这些昏昏欲睡的官员清醒万分。比刚才的鸡叫,以及屋外的阳光还要厉害。没有了刚才的样子,岂不是说,此法可行?!众人的心思,再次活泛。一个流传在江南依旧的言论,再次被众人想起——虚君。自阳明心学开始于江浙之地盛行时起,江浙的文人们,对皇权的看法,便有了不可察觉的变化。嘉靖、万历,两个皇帝加起来将近几十年不上朝的经历,让他们心里产生了一个不该产生的想法。似乎,这天下没了皇帝,也未尝不可啊。一时间,“虚君”之论,甚嚣尘上。等待他们的,是来自皇权的疯狂报复。天启,扔出了魏忠贤。哪怕如今的崇祯,杀起文官来也毫不手软。文人治天下,有什么不好的。“若是北方沦陷,尽入贼兵之手,该如何?”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外的阳光都照到了张之极的脸上,他这才在阳光中开口。似乎,只有这温暖的阳光,才能让他鼓足勇气。“北地贫瘠无物,塞外亦有建奴鞑子,坐看他们拼杀有何不可?金陵有长江天堑之隔,待到他们双方鹬蚌相争时,我朝再出大军讨伐,便可北定中原!”沉默依旧的杨嗣昌,突然说话了。这声音沙哑,带着几分尘土气味。一说一话,便有唾沫星子在阳光中飞舞。众人皆看向他。最后那一句“北定中原”,听起来竟然如此突兀。“焉能不知前宋偏安之祸也?!”不知是谁问了一句。杨嗣昌寻声望去,找不见人,只能解释:“今非昔比也!孙贼非元世祖,建奴亦非辽金。我朝居于江南,有天堑之隔,加之中原、山东,道路何其艰难。须知,中原、山东等地亦是大儒尽出之地,若是孙贼想以金陵之法为之,恐糜费日久。若在此期间,我朝编练新军,定然能一举击败孙贼。前登来巡抚孙元化,师夷长技以制奴,采买强炮利铳,江南繁盛,何不采买武器于蛮夷?师夷长技以制贼!闻言海外蛮夷皆重利轻义之徒,以利诱之,定有可为。再不济,以利诱台员岛或者西洋之西番,于北方交战,我朝,焉能不敌?”杨嗣昌口若悬河、舌灿莲花,阳光洒在他的头顶上。在那金光之下,杨嗣昌宛若神明复生,佛陀降世。真是一个阴险的小人,这种办法都能想到。如今的大明朝,就生活着很多蛮夷。崇祯七年修订完成的《崇祯历书》,便是已故内阁次辅、礼部尚书徐光启和传教士汤若望合作制作的历书。此书结合东、西两家之计议,是当时最先进的历书之一。崇祯七年修订完成,只是因为很多原因,并未刊行天下。书中大量引进了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明确引入了“地球”概念,在计算方法上,介绍了球面和平面三角学,在坐标系方面介绍了黄道坐标系。此书编就后,因为明朝末年频发的战乱,并没有得到大规模颁行。直到清代,汤若望对《崇祯历书》进行了删改,删除了那些太过先进且不利于统治的东西后,使其成为一本真真正正的历书,这才被满清以《时宪历》的名字刊行。徐光启是个真大老,他还翻译了《几何原本》,“几何”这个名字,据说是徐光启取自“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如今的汤若望,正是钦天监的一个官吏。他本就是西洋人,这些朝廷老爷们,自然知道西洋人的存在。而且,对西洋的了解,并不少。“我朝之茶叶、丝绸以及瓷器,尽是西方蛮夷追捧之物,施舍一二,便能练就大军何乐而不为!”杨嗣昌的声音已经停止了,可他的话,还在众人的耳朵中萦绕。孙元化的火器军队,尽是采用西式方法训练。因为朝廷无能,加上袁大都督的骚操作,最后尽入皇太极之手。要是皇太极没有这支军队,松锦之战,他只有挨炮轰的份。众人皆不语,不是他们认为杨嗣昌所得不行,实在是杨嗣昌说的太魔幻了。就好像,翻云覆雨之间,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这也太诡异了吧。前一刻,众人还愁如何对敌。下一刻,所有的事情都迎刃而解了。一来一去之间,人间魔幻。房间中不乏思维活泛之人。“蛮夷尽狼子野心,如何能用来退敌?若是居住不走,又或者和孙贼之徒合流,又当如何?!”一道声音响起。杨嗣昌毫不在意,道:“蛮夷为的是钱,若是没有钱,为什么要不远万里跑到这里来?北方穷山恶水,尽是刁民之乡,何来钱财?他们能分清楚状况!至于和孙贼合流,更不用担心。他们想要北上,需要从我南方境内经过,断其粮草,便可绝其后路!孙贼,连我辈读书人都容不下,又怎么能容得下这些蛮夷?!”杨嗣昌的声音中满是不容置疑。……屋外的太阳更大了。杨嗣昌走在回去的路上,身后跟着他家的轿子。这华丽的轿子,现在却没有什么心情去坐。皇宫就在不远处。以“皇明”自称的大明,此时在杨嗣昌的心里变了味。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宣武门内,忽地止住脚步。抬头看到了一座尖顶“房屋”,此乃汤若望于京城的传教之地。平时,汤若望在钦天监坐衙,没什么事的时候,便在此处传教。一排排木制中式房屋中忽然有一根“针”刺破,实在突兀不和谐。几个穿着明制汉服的大脸胡子站在外面,手中捧着一本黑色牛皮封面的厚重大书,正朝着跪在面前的一些市井百姓念叨着什么。杨嗣昌眉头紧皱,心生厌恶之感。“蛮夷就是蛮夷,不尊祖宗,不敬长辈,竟信什么上帝。无亲无故的,人家凭什么帮你?一群凡人,蝼蚁焉敢撼天?!还有这些市井小民,真真可笑,信上帝,能让你发财,还是能升官?想发财,拜财神,想读书,拜圣人,想生儿子,拜送子观音。一团湖涂的到处瞎拜,没个章法,一团乱泥!”嘴里骂骂咧咧,心中厌恶到了极点。虽说这些官绅们与孙杰为敌,但他们大部分、基本上也看不起这些传教士。天朝上国、中央之国当惯了,这些蛮夷玩意,实在瞧不上。若不是还有些用处,恐怕早就被轰走了。虽然要求到他们不假,可杨嗣昌心里压根瞧不上他们。万历四十四年发生在金陵的那场大桉才过去多少年?根深蒂固的家传天下,怎么能允许外人染指?!“等收拾了孙贼和建奴之后,再把你们这些不尊祖宗的人全部撵回去。蛮夷就应该有蛮夷的觉悟,当三叩九拜上贡!”心里骂骂咧咧,扭曲到了极致。人是复杂的,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非白即黑。杨嗣昌这种正统读书人出身的官吏,没几个看得上这些人。哪怕开明如徐光启,也只是假道灭虢的迂回之策。想要在京城传教,必须要有一双好眼神。还没等杨嗣昌走到很前,这几个传教士便急匆匆的跑了过来。他们自然认识杨嗣昌,朝廷中位高权重的大官,都必须认识。“敢问可是杨大人?!”其中一人朝着杨嗣昌拱了拱手,操着一口带有浓重日耳曼风味的汉语,向杨嗣昌问道。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自然要学会说汉语。明朝的这些传教士,为了更好的传教,一个个的自发学汉语,穿汉服,甚至还针对这片土地进行了更改。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白人体味重,尤其是夏天还没彻底过去的现在,稍有出汗,便刺鼻难闻。“果然是蛮夷,这些洋和尚就像是刚从粪坑中捞出来一样!”杨嗣昌心里骂道。但表面上还做的很好,强忍着鼻腔中的臭味,云澹风轻的道:“你家主持在吗?”这几个大胡子洋和尚本能下皱了皱眉,但也没反驳什么。“我家主持在!”一个传教士连忙往教堂里面跑去。没多久,一个金发碧眼的中年人快步走出。此人,便是汤若望。他一脸笑容的来到杨嗣昌面前,朝着杨嗣昌拱手抱拳:“闻说今日早晨门前有喜鹊叫唤,便知今天有大人物要来。左等右等不见,这才见到大人,方知不假。”零点看书网他这话说的可要流利许多,甚至还带着京腔味道。“这些洋和尚,一个个的学的还挺快!”杨嗣昌心里又骂了一句。“今天来,是有些事情请教!换个地方说话吧!”杨嗣昌说道。汤若望急忙带着杨嗣昌来到了教堂二楼的房间中。坐定之后,杨嗣昌开口道:“不知阁下,可否让教堂遍地开花!”目光无波,心中讥讽,过后又是轻蔑。“此乃利用,非不敬祖宗!”心中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