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那孩子同你年轻时很相像?”
面对女人接二连三的提问,向百里并没有再答,只是扭过头去,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似乎又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雨点随风从半开的窗缝间飘洒进来,打湿了半张小案,也浸湿了男子的袖口。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过了许久,方又开口道:
“没错,那个不肯向命运屈服的孩子——他心中有怨气,有愤怒,也有野望和决心,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我不愿看他重走那些我曾经走过的弯路,想要帮他,教他一些有用的东西,让其能够在这乱世中保全了自己。”
“可就算保全得了一时,也未必能保全得了一世啊……那孩子的性子本就十分刚烈,若是摧山的力量反倒引他走上了歧途,又该如何是好?”
“何谓歧途?难道你我现在所做之事便可以为天下人所接受么?凡事并非皆能分出善恶对错,但只要心中有所记挂,便不会轻易迷失了方向。那个孩子,终究不会是只甘愿被困于笼中的鹰。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更何况眼下我们需要操心的人,不仅仅是将炎一个,还有那位小少主。”
“子隐他又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那夜自地宫死里逃生之后,这小鬼竟央求着国主颁下谕旨,命我传授他些拳脚刀剑上的功夫。”
“倒还真像是那个孩子会做出的事……不过你还从未同我细说,小丫头生日那夜,城东的林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些驰狼又是如何被活活烧死的?”
“那场大火的确十分蹊跷。且不说孩子们当时根本自顾无暇,身上也没有任何点火的工具。就算烧死驰狼的确为寻常之火,普天下又有何种方法能将火势控制得如此精准,没有伤到他们三人分毫?”
“可若非寻常之火,你的意思是——”对面的女人忽然一怔,瞪大了眼睛看着对方,似乎已经清楚了其心中所想。
向百里点了点头,继续道:“没错,这分明就是咒术之火!而且施咒之人法力深厚,至少修习此术数十载了!”一直把玩着手中酒杯的向百里突然仰起脖子,将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
“看来,对手的来头越来越不简单了……我怕——”
“不,这场火绝无可能是那个幕后之人所施。他自地宫中放出驰狼,便是不打算留下活口的。可这场火偏偏却只烧死了那几头恶狼,而他要杀的三个孩子却毫发无损。况且,墨翎卫寻到少主和甯月姑娘时,他们二人就倒在火场的正中。”
“莫非你想说,咒术是那三个孩子们所施?这怎么可能?”
“不是我想怀疑他们,而是眼下只剩这唯一的解释尚能说得通。而且,我尤其在意那个红头发的丫头。”
“你是说小月?”
冷迦芸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的男子,仿佛根本不信这番话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的。
向百里苦笑着摇了摇头,口中却反问起来:“那个姑娘的来历,一直以来都是个谜。想必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有体会吧?”
女人并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坐着。
“仅那一头火一般的长发,便已经是世间罕有。我时常能从她的身上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想必这段时间,你也早已有所察觉。”
“那你想让我做些什么?”
“这丫头于迦芸斋中也算住了不少日子。我想,或许你可以帮我多留意一下。”
“我答应你。还有别的吩咐么?”不等向百里说完,紫衣女子便一口答应了下来,似乎早已料想到会有这样一天。
“还有,我从子隐少主口中获悉,城中大火那日,他曾经为甯月那丫头买了一枚海妖泪作为生日礼物。我也亲眼见到了那件东西,其绝无可能是寻常金店中会轻易售卖的普通饰品。所以,若是能找机会追查此物的来历——”
“好的,我明白了。”
“小迦,如今地图已经落入了外人手中,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面对向百里的嘱咐,女人并没有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便要向楼下去。但她刚走出几步,却又突然在楼梯前立住了,低着头小声问道:
“百里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当初我们没有离开夷州,今日的谈话又将会是怎样的一副景象?”
青衣将军并未料到对方会问这个,猛地愣住了片刻,随后又欲向杯中甄酒,却是撒了满桌:“世间——并没有那么多的如果。现在想这么多,只能是自寻烦恼……”
可冷迦芸却依然喋喋不休,仿佛根本没有听见男子说的这番话:
“百里,有时我不禁会想,或许你我终此一生,也不可能真的去到那个地方,找到我们想找的东西了。或许我们当初的这个决定,打从一开始便错了呢?”
“小迦你莫要胡说。传说是真的,那个地方也是存在的。我之前已经说过,你再等我三年,最后三年。”
女人的话明显令向百里变得焦躁起来。
“可是如果,我是说如果,事情并不会如你预想的那样发展呢?譬如这次——”
“那也值得去试一试!而今为了那张地图,已经付出了无数人的性命,还有我们两人整整二十年的光阴。事到如今,我不能想那么多的如果,也没有任何回头路可走了!人是需要希望的,即便这个希望需要我押上更多的赌注,我也必须试上一试!”
向百里将食指在杯口转着圈,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可等他再次抬起头来时,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口,就好似从未在他面前出现过一般。
窗外的雨下得更疾了。雨点打在窗上,就好似战场上急促的鼓点。此情此景令男子忽然想起了二十年前在叶离城时的自己。看着窗外雨幕间翻腾的水汽,其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同自己一齐奋勇杀敌,平叛东黎的那五千士卒正矗立其中。
青衣将军不由得伸手去后腰摸索了起来,然而掏出之物却并非是那只磨得泛白的酒葫芦,而是枚带孔的蛋型物。
那是一只九孔陶埙。
向百里将陶埙举到唇边,猛地鼓起腮帮发力,吹响了一曲悠长的古调。陶埙的音色朴拙抱素,便如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诉说着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又好似时间的沙漏,将沉重且沧桑的命运一点一滴地压上所有人的肩头,令他们疲惫不堪,却根本无力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