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足这件事,从贞仪四岁起,便以一头怪异凶兽的模样常常出现在贞仪的噩梦中。
这凶兽以人的骨肉为食,浑身长满了血淋淋的利刃,挂满了人脸,有三太太的,有大姐姐的,还有许许多多贞仪见过的裹足之人。
每当这头凶兽出现时,那一堵堵拔地而起直穿天穹的墙壁也总会跟随现身,每每都让贞仪满头大汗地惊醒过来。
四岁那年,贞仪爬窗逃走,用反叛哭闹的方式躲过了裹足。
之后大病一场,又因有大父和大母从中护着,便得来了两三年的“暂赦”。
贞仪七岁,祖父流放,家中乱了一阵,紧接着杨瑾娘有孕,难产,将养一载,直到如今贞仪九岁,裹足之事是不能再拖了。
用卢妈妈的话来说,已经迟了,再拖下去,受罪不说,也很难再裹得足够“好看”。
卢妈妈还和杨瑾娘说,小孩子难免都是怕疼的,熬过去也就好了,长大了自然会知大人们的苦心。
此时,杨瑾娘坐在桌边,贞仪站在母亲跟前。
杨瑾娘今年还不到三十,但贞仪竟从母亲鬓边看到了几根白发。
贞仪又想到了儒学中反复提及的为人子女之道。
贞仪如今学得多了,反而很难再像四岁时那样不顾一切,只凭本能行事,她开始思考对错,却又总感到茫然。而大父说过,茫然是因想得太多,懂得的却太少。
贞仪想知道更多,天上的,地下的,天地之间的……她自幼便不喜欢一个问题的尽头最终竟以含糊不清的神说作为答案,她想揭开一切问题的真理本相,来对抗茫然。
裹足,究竟是对是错?
人的生长不该遵循万物秩序吗?为何要以损失自身躯体为美?
而儒学中的孝道,为何既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却又道——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
但贞仪如今已经知道,这些话,她是无法与母亲争辩讨论的。
她试图问过父亲,父亲引经据典,讲述孔孟之道,但还是无法给出贞仪真正想要的明晰答案。
而此时贞仪必须要在这茫然中做出选择了。
去年,母亲难产,贞仪曾暗暗保证,再不惹阿娘生气。
橘子察觉到贞仪的动摇,一屁股坐在了贞仪的鞋面上,仰头看着贞仪,圆嘟嘟的猫脸上神情严肃,似在皱眉,向贞仪传达着它的反对——不许哦!
贞仪垂眼看着橘子,突然有些悲伤。
她或许再不能与橘子一起跑闹了。
贞仪抬起头时,睫毛上有些湿润,她重新看向杨瑾娘:“阿娘……”
“不想裹,便不裹了吧。”杨瑾娘说。
贞仪忽而瞪大忍着泪的眼睛。
橘子也一个扭身,回头看向一反常态的杨瑾娘。
“只是有一件事,阿娘不能由你。”杨瑾娘对女儿说:“随园,不能去。袁枚老先生虽好,却不宜为女子师……你阿爹也是这样认为的。”
贞仪还沉浸在巨大的意外惊喜中,此刻点头如啄米。
片刻,贞仪扑到杨瑾娘怀里,紧紧抱住母亲:“阿娘,您真好!!”
“好与不好,阿娘也不知道……”杨瑾娘轻轻摸着女儿的头发,眼神惆怅:“只要你长大后,不怪阿娘就好。”
很多事情,杨瑾娘分辨不出对与错,她很容易听信别人,很容易被环境影响。
近来因为淑仪的亲事被定下,杨瑾娘忍不住想,在三弟妹原本的打算中,淑仪是做官太太的,可如今却因家中变故而要嫁作商贾妇……
三叔且还在做官,淑仪的亲事已一降再降,那她的贞仪呢?
等到贞仪议亲时,又能嫁到怎样的人家去?
昨日里,赵妈妈出去买针线,回来时与杨瑾娘说,后巷口卖竹筐的那个妇人死了。
没人知道那个妇人姓什么,只听说原本是个小官人家的妾室,那小官犯了事被抄了家,妻妾女儿都被卖了,这妇人辗转被卖了几户人家,最后被编竹筐为生的癞痢头买回了家。
杨瑾娘对这个缠着一双小脚的妇人很有印象,便问赵妈妈,人是怎么死的。
赵妈妈说,是被吃醉了酒的癞痢头打死的。
杨瑾娘不可置信。
那癞痢头驼背矮小,还瘸了一条腿,即便不说反抗,跑出来向左邻右舍求救还是使得的吧?就这样任由自己被生生打死吗?
赵妈妈叹气:【拿什么跑呀,她那一双小脚,平日里路都走不快,跑两步只怕就要绊倒的……】
杨瑾娘忽然愣住了。
她没有裹足,即便见得再多,终究未曾有过亲身体会。
这才不禁想——裹了足的女人,竟比瘸子还不如吗?
这一刻,淑女体面突然与伤病残缺有了这样直白而惊人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