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峥嵘在她“游”得越来越过分时,单手擒住她的衣领,依靠手臂的力量将还欲行凶的女人提到了过道里。
他肩宽腿也长,高大的身形隔在两方中间,宛若一道结实的屏障。
“同志,这是公共场所,无论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都去外面解决!”
被唤作陈金旺的男人哎哎叫道:“对啊,你能不能分清场合!这真是误会!”
“误会个屁!”女刺客恶狠狠地看向他身边的年轻姑娘,“人家刘嫂子亲眼看到你带着狐狸精走进青年宫的!”
被她点到的姑娘不干了,“你说谁是狐狸精?”
“说的就是你!描眉画眼烫花头,凡是脱离人民群众的,都不是好东西!”
叶满枝摸摸自己的宝贝花头,略有些心虚地往吴团长身后躲了躲。
她可没脱离群众啊,这是她第一次烫头!
双方的争执引来了许多关注。
嘈杂的议论声中,还夹杂着让人听不懂的俄语询问。
处于众人焦点的陈金旺深觉没面子,在女人又一次跳起来打人时,怒吼道:“刘桂花,你有完没完!咱俩已经离婚了,我出来干什么是我的自由,跟你有什么关系!”
刘桂花呸了一声,“谁跟你离婚了?什么时候离的?我就说嘛,好端端的,昨天怎么突然跟我提离婚,原来是在外面有人了!”
“咱俩那是封建包办婚姻!《婚姻法》早就废除包办强迫婚姻了,咱俩的婚姻不合法!”
“当初谁强迫你了?有人拿刀逼着你跟我生娃吗?”
旁人的窃笑,让陈金旺脸上红紫各半,恼羞成怒道:“你不用跟我胡搅蛮缠,现在提倡婚姻自由,只要被包办的婚姻里有任一方提出离婚,这婚就铁定能离!我已经拿到离婚证了!”
闻言,刚刚还有笑声的观众席,陡然安静下去,同情的目光纷纷汇聚到刘桂花身上。
刘桂花出身农村,因着男人有出息,才得以陪着公婆儿女进城生活,那个什么《婚姻法》她听都没听过。
但她突然记起,上个月老陈回家拿走了户口册和居民证,还要了她从村里开出的介绍信,据说是厂里登记信息要用的。
她当时没多想,顺手把东西找了出来。
不曾想这王八蛋竟然敢背着她,偷偷摸摸把离婚证领了!
刘桂花被气得面皮涨紫,控诉道:“我嫁进你们陈家20年,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你凭什么说离婚就离婚?”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已经隐隐有了哭腔,让人听了莫名心酸。
陈金旺别开脸不说话。
青年宫的工作人员也闻声赶了过来,欲将不速之客带离剧场。
既伤心又生气的刘桂花死死扣住椅背不松手,非要跟男人讨个说法。
双方僵持下来,舞台上的演出也受到了影响。
见状,叶满枝越过吴团长的肩膀,于心不忍地问:“大姐,你俩离婚这事,跟双方单位和街道说了吗?”
“没有,我没想离婚!”
“那你们现在就还是合法夫妻呀,”叶满枝瞄一眼那个陈金旺,“他没离婚就跟其他人私通,这是生活作风问题!”
陈金旺见她生得面嫩,一看就是没什么阅历的小姑娘,不由厉声问:“你算干什么的?我手里有离婚证,私通的帽子可不是你这样乱扣的!”
“大姐不同意离婚,你是怎么拿到离婚证的?”叶满枝根本不信他的鬼话。
“你懂不懂《婚姻法》?这种包办婚姻,我想离就能离!”
叶满枝轻蔑哼道:“不懂《婚姻法》的人是你吧?包办婚姻确实能离,但是需要夫妻双方共同出面确认。如果其中一方不同意离婚,要由街道办和区人委(即区政府)的干部进行调解!”
“没调解就不算数!你在大姐不知情、不在场的情况下,拿到了离婚证,那是区里工作失误,大姐可以去市里申诉撤销离婚!”
陈金旺:“……”
这是从哪冒出来的搅屎棍?跟着瞎搅和什么啊?
叶满枝观察着他的表情,语气笃定地问:“你其实根本就没有离婚证吧?”
围观群众发现他脸上那抹不自然的神色,也突然意识到那所谓的离婚可能只是被捉奸后的虚张声势。
在众人交头接耳时,叶满枝对女刺客说:“大姐,你要是不想离婚,可以先让街道干部帮忙调解,调解不成功的,会报到区人委,区里调解不成功,再转交法院,法院也要先调解再审判,一套离婚流程走下来少说小半年。”
“这期间你们还是合法夫妻,他要是敢跟其他女同志交往,那就是生活作风问题,你可以去单位举报他!看他的打扮,像是当干部的,有了这种生活作风问题,以后就别想进步了!”
闻言,夫妻俩都半张着嘴没说话,现场骤然安静下来。
人不可貌相,围观群众也没想到,这姑娘年纪轻轻的,手段居然还挺老辣!
叶满枝不知他人的心思,握住刘桂花的手,劝道:“大姐,你们夫妻之间的事,还是关起门来解决吧。家丑不可外扬,何况今天还有好多外国人在场,咱可不能把脸丢到国外去,多影响国际形象啊!”
刘桂花内心愤怒又难过,目光在自己丈夫和那个时髦的卷发女人之间徘徊,一时拿不定主意。
“大姐,”叶满枝凑近她低声耳语,“他今天被你堵个正着,离婚的谎话也被当众戳穿了,为了不影响工作,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提离婚了。你也回去好好想想,要是改变了主意想跟他离婚,我愿意帮你就今天的事作证。我姓叶,住在656厂家属院,到时候你来找我!”
刘桂花沉默无言,攥了攥她的手,轻声道谢后,转向男人恨声说:“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赶紧滚出来!”
陈金旺怕她真的听人教唆闹到单位去,瞪了眼多管闲事的叶满枝,匆忙追了出去。
*
叶满枝目送几人远去,回身入座时,撞上了吴团长意味不明的目光。
距离那么近,她后来跟刘大姐说的话,肯定全被对方听去了。
她不觉得自己那番说辞有什么问题,但是以防被人当成心机深沉的搅事精,她还是挤出一抹假笑,尽量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就是看不得有人被欺负,能帮大姐出口气,也算是助人为乐了。”
吴峥嵘心说,那你可真是侠义心肠。
他饶有兴致地嗯了声,问:“我看你对《婚姻法》好像挺熟悉的,专门研究过吗?”
叶满枝当然是没什么研究的,若不是三哥两口子闹了几个月的离婚,她根本没机会了解离婚流程。
但这毕竟是家事,没必要讲给外人听。
她支吾道:“以前的政治课上介绍过……”
像是信了她的说辞,吴峥嵘微微颔首:“挺好的,那番讲解简单明了、通俗易懂,女同志愿意接受你的建议,没再过多耽搁台上的演出,说明你的调解是有效的,工作做得不比区里和街道的干部差。”
叶满枝心想,吴团长不愧是当领导的人,居然能把多管闲事拔高到如此清新脱俗的高度!
若不是场合和对象都不对,她真想握着对方的手,亲切地喊一声“伯乐”。
此时却只能说些场面话,“我只是刚毕业的学生,没什么工作经验,跟干部们还是不能比的。”
吴峥嵘似是突然有了谈兴,顺着她的话问:“听姚主席说,你高中毕业以后并没参加工作,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叶满枝不确定吴团长是否知道她订过娃娃亲。
但这种事没什么好隐瞒的,三言两语就解释了与周副厂长家的纠葛。
“等我重新联系工作的时候,大多数单位的用人指标已经满员了,现在只能慢慢寻找合适的单位。”
吴峥嵘点点头,手指转动着袖扣没说话。
叶满枝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索性就不猜了。在对方思绪飘远的时候,胆儿肥地观察起这个相亲对象。
她一直觉得吴团长身上有种让人捉摸不定的压迫感,这种感觉大幅削弱了他出色外貌带来的冲击力。
事实上,吴峥嵘长了一张符合大众审美的英俊面孔,眉眼标致,鼻梁挺直,侧颜线条格外利落,敛着的睫毛像金丝桃的花蕊一样密密长长,扑簌簌忽闪得人直走神。
即便偶有冷漠神情,那也是好看的冷漠。
吴峥嵘对她的窥看只作不知,等到演出中场休息时,偏头问:“光明街道办,你应该听说过吧?”
“啊,听过。”
感觉心脏跳得过于欢快,叶满枝连忙挺直脊背,肩膀微微靠后贴上座椅,与突然逼近的精致侧脸拉开一个安全距离。
吴峥嵘清清落落的声音再次响起:“前阵子搞公私合营,区里和街道有不少干部被调去企业当公方经理了。光明街道办事处管着咱们六五六那一片,最近正准备增添人手,你想去街道办上班吗?”
街道办离家近、人员少、热闹多,对叶满枝来说是个很不错的去处,她找了这么久的工作,竟然从没听说家门口的街道办要招人。
她又偷偷向后靠了靠,正准备询问一些招工细节,忽觉鼻腔里涌来一股热意。
不多时,一串鼻血,以一种华丽得让人不知所措的出场方式,滴滴答答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