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策贤从白克思的话中隐隐感受到了一些东西,但一时间又不得要领,只是下意识地觉得白克思称两国各自想达成的目标不一样,这句话对大明应该非常重要。大明治国理政的目标是什么?国富民强,天下太平,万国来朝?在费策贤的认知中,大致便是如此,大明之外一律为低等番邦,这已经成为了明人的共识,但海汉的出现似乎昭示着这个世上真有比大明更为强大的国家,只是还有太多消息闭塞见识有限的普通人根本就没法意识到这一点。
那海汉呢?如果白克思所指的目标不仅于此,那海汉国的治国目标究竟又是什么?这个以商立国,以武扩张,将广阔海洋视作自家庭院的国家,以及这群身份来历不明的神秘统治者,他们会为自己制定一个什么样的发展目标,倒是让费策贤突然生出了好奇心。要是海汉国与大明的长远目标真的没有根本性的冲突,那拥有这么一个愿意在必要时出手替大明解决外敌的邻国,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于原材料、人口、资本的流出,以及海汉商品、贸易方式和众多新观念的涌入,这在费策贤看来倒并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海汉不与大明为敌,那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也没有必要计算得太清楚。两国之间不要爆发战事,这是费策贤目前列为首位的个人目标,也是朝廷上大部分高官的意愿,对于国家关系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大事。而费策贤来到海汉的任务之一,就是要确认海汉的确没有与大明开战的想法,不然有海汉这么一个武力强大的近邻,朝廷永远都没办法安心将兵力集中到中原和北疆去解决眼下的棘手问题。
关于海汉人所倡导推崇的“工业”,其实在费策贤抵达三亚之后的每时每刻都能接触到工业产品,但让他真正开始意识到工业的力量所在,的确还是目前所乘坐的这种看似粗笨实则快捷的新式交通工具。既然“工业”这种东西是海汉所独有的产业,所以才能在这里制造出那么多只有海汉才有的独特事物,而根本就没有“工业”存在的大明想要仿制其中一些工业产品就难免会举步维艰了。
听白克思的语气,海汉的强大与“工业”是有着极大的干系,可是大明却始终难以效仿。费策贤忍不住问道:“白大人,这工业一行,为何只有海汉才有?照理说如此厉害的产业,大明商人早该争相效仿,将其引入大明才对。”
白克思应道:“其实贵国已经有了工业的雏形,我们称之为手工业,虽然可以算是小规模的工业了,但手工业仍然属于手工劳动,比如冶炼、纺织、印刷,以及各类脱离了农业生产的匠人,贵国称之为作坊的各种生产场所,其实都可以算在这个行业里了。只是贵国的工业刚刚起步,各方面的条件和客观环境都没办法比照我国的标准来建立工业体系,就算有商人要将这套体系引入大明,目前也很难靠独立运作存活下来。”
费策贤从白克思的话里注意到了两个重点,一是大明已经有了工业的雏形,二是如果想要将工业体系引入大明,那就得与海汉合作,而不是单纯的效仿照搬。
费策贤刚想顺着继续聊下去,白克思却已经主动转移了话题:“费大人,你来三亚也已经有些日子了,能不能说下你对我们这里的观感?”
费策贤想了想道:“若要说最强的感受,那自然是繁华了。说实话京城市集也未必比得过这胜利港的闹市区,而且三亚几乎无所不能买卖,不愧是南海第一港城。只要有足够的钱,此地便是人间天堂了。”
“好一个有钱便是人间天堂!”白克思点点头道:“继续说。”
费策贤接着说道:“若说本地的富足程度,本官以为堪比江浙大城,且文教兴盛,倒是较江浙大城少了一股子铜臭味道。这大约也与官府倡导向学有关,听说贵国选拔人才不用科举制度,另有一套职业培训体系,或许这也是贵国官员大多轻理学、重实干的原因。”
“那费大人觉得,我国这文教和选拔人才的制度,跟大明比是好是坏?”白克思追问道。
费策贤当然不想说些不知趣的话得罪对方,但也不想为了拍马屁而贬低大明,斟酌了一番之后才应道:“我大明科举沿袭前朝,二百多年来为朝廷选拔人才无数,治理天下颇有成效,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制度。贵国这个制度,本官初来乍到还不甚熟悉,不过倒是很适合贵国国情,也足见贵国朝廷治国有方,本官也很是佩服。”
费策贤这番话就纯粹是在打太极了,白克思虽然是个技术官僚,但好歹也在执委会待了这么多年,自然一下子就听出来对方的言不由衷了。不过他也不想跟费策贤争论到底哪种制度更好,事实上费策贤有一点说得很正确,海汉使用职业教育体系来选拔人才培训官员,的确是与国家的现状有很大的关系,毕竟海汉国起步阶段人口基数小,有文化的读书人也相对较少,海汉要想从平民中选拔培训合格的文武官员,走科举的路子显然是来不及了,也只能先使用非常规的教育培训手段来获得合适的人员。
这种走捷径的法子的确能够解决一时之需,但从长远来看,要培养出称职的官僚,还是需要按部就班地对这些以技术入仕的人员进行后续的文化和行政培训。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海汉立国时间尚短,权力上层暂时还没有形成太明显的门阀,留给平民百姓的上升渠道还很多,即便是只接受了短期职业培训的学员,也与传统的读书人一样有机会去竞争各个衙门里的职位。所以在海汉推广职业培训制度期间,民众的反响十分热烈,大大降低了海汉在民间普及文化扫盲的难度。
两人一路闲聊,张千智则是很自觉地坐到了相隔老远的地方。他的任务虽然是监视费策贤的言行,但目标在与自家高官探讨问题的时候,他再凑到近处去听就未免有些不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