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时间不早,已经快到晚饭时分,费策贤叹了口气,慢慢地站起身来。他知道接下来又是一场官方举办的晚宴,夜间可能还有一些庆祝活动,比如各国使节与海汉高官集体观看盛大的焰火庆祝仪式。不过眼下他已经没有兴趣再跟会场里这帮人虚与委蛇,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想想今后要如何把自己的差事干下去。
费策贤离开的时候,倒是有海汉外交部的人员过来询问,他也懒得解释自己的感受,只称身体不太舒服,不想参加之后的晚宴了。那工作人员确认他不需要叫大夫来现场诊治,便赶在前面出去替他安排马车了。
上车之后,车夫问他是否回迎宾馆,费策贤忽然觉得自己生完闷气还得回海汉提供的住处有些不妥,便让车夫先驾车去三亚市区随便转转,想在车上理一下思路,顺便看看找个清静的地方解决一下晚饭问题。
从胜利堡向南穿过胜利广场,便是胜利港城区最为繁华的景观大道了,这里集中了整个三亚七成左右的店铺,其中又有约莫近半是服务业,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可以说是南海地区最顶级的销金窟之一了。
费策贤平日除了在使馆工地监工,去市立图书馆翻阅各种资料,闲暇时也会到这边来感受一下人间烟火气。准确地说,是享受一下海汉式的生活方式。
抛开两国之间的恩怨和海汉高官令人火大的态度不提,平心而论费策贤还是挺喜欢这里的生活环境,安全、繁华、便利、整洁,他能想到的褒奖词汇大多可以用在本地,宜居程度甚至还超过了北方数千里外的那座大明京城。
这座城市虽然没有城墙,但胜利港里驻扎的武装舰队和榆林半岛上密密麻麻的岸防炮台足以带给居民们最大的安全感。据说前年西班牙舰队偷袭三亚,甚至连岸边都没摸着就被击溃了,当时还有很多本地民众毫无畏惧地前往港口附近观看了战斗过程。
费策贤不清楚海汉在这里驻扎了多少城防军,但他在图书馆查阅过三亚的地方志,自胜利港开埠以来,甚至没有出现过哪支军队能够攻破这里的海上防线,更不用说登陆了。而南海地区以高墙坚城而著称的几座大城,顺化、巴达维亚、马尼拉,无一没有被攻破过,其中两座城池的陷落还是海汉军的杰作。
至于繁华就更不用说了,三亚在几年前就已经成为了整个南海最为繁荣的贸易港,如今更是汇集了南海各国最顶级的货源和大量财富,街上随便碰到一位老兄都有可能是家财万贯的富翁。每天从胜利港和三亚港两处港湾进出的各类船舶多达上百艘,而登记在册的常驻人员国籍也已多达十余国,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来自南海各个国家的商人。
跨国贸易不但让三亚变得繁华,同时也带来了诸多的便利,买家在这里就可以一站式地完成采购,不用再辛苦地驾船奔走于各国之间,只要有钱,在这里几乎能买到整个远东地区的各种物产。费策贤就在市面上看到过一些来自大明北方内陆地区的特产,这些东西即便是在福广地区也未必有售,但却能在三亚的店铺里买到。至于很多来自海外的物产,对他来说就更为新奇了,只是他还不够了解海汉的贸易策略,不太明白所谓的“东西方贸易枢纽”在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
而这样一个人口已经迫近十万大关的城市,城区内却能做到干净整洁,生活垃圾和污水都有相应的处理方式,不会像同时代很多大城市那样,空气中充满了语言难以形容的古怪气味。完善的入境疫情检查和医疗措施让这个城市从未出现过大规模的疫病,在这里开设的药铺和诊所也都享有特殊的政策照顾,保证业者有利可图。海汉在这方面所投入的资源,明眼人都能看得到,费策贤对此也只能叹服。
当然了,他不会承认海汉在市政管理方面的优秀,只将这视为了“有钱好办事”的又一例证。毕竟不管是维持城市清洁所需的大量人员,还是修建下水通道的基建工程,耗资都绝非小数目。大概也只有海汉这种不差钱的主,才能把资金投入到这些方方面面的细节上。
在这样的一座城市里生活,只要身家不算太差,日子都能过得很舒心。费策贤对海汉固然有诸多看不惯的地方,但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之后,他也不得不承认三亚的确是个宜居之处,跟过去固有印象里“天涯海角”的蛮荒地带完全是两个概念。许多大明商人会不远千里到这里来做买卖,甚至是圈地建房,移民换籍,其实也多是看中了这里的生活环境,并不能简单地以“叛国”一概而论。
此时正值晚饭时分,景观大道附近吃饭的地方都颇为热闹,在各家酒楼饭馆外呼朋引伴者着实不少。但费策贤透过车窗看到这样的情景,更是感觉到自己形单影只的孤独。
他到三亚已有数月之久,但的确是没有在这边交过什么朋友。一方面是因为他初来乍到,不敢轻易信任这里的人;另一方面日常打交道最频繁的几乎都是海汉外交部的工作人员和各国使节,而这些人身份敏感,最忌讳交浅言深,费策贤又自恃大明使节的身份,不会主动折节下交,自然也就没多少交情可言。
但他也不那种矫情的文人,很快就把这种负面情绪抛到了脑后。这个时候他只想赶紧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不要再因为这两天的境遇而烦恼。
到了一处十字路口,车夫称前方有数辆马车拥堵,想来是在饭馆门口等着上客所致。费策贤等了片刻见还是没有动弹,便索性下了车,打赏了车夫一点钱,让他先自行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