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贼兵势大,自己手里又没有军队,如之奈何?
正一片愁云惨淡时,负责城防的兵曹从事鲜于辅匆匆进来,一句话唬得堂上众人变了脸色:“使君,贼人拥众而来,郡兵太少,恐怕抵挡不住!”
刘虞心中暗叹一声。近来真是诸事不顺,三月时,派遣武猛从事朱广为使,出塞与鲜卑讲和,这一去,至今杳无音讯,想来,也是不测。若是他在,蓟县或许还保得住。
想当初黑山军围范阳,区区小县,朱广都能抵挡数日,并最终大破黑山贼。这蓟县比之范阳,大了不止一倍,且有千余郡兵在。这才半日时间,就说抵挡不住了。
鲜于辅见刘使君听了之后,没啥反应,急切道:“使君,如此下去,也是坐以待毙啊。”
刘虞还未说话,堂上坐事田畴已道:“鲜于兄可有退敌之策?”
鲜于辅一时迟疑,见刘虞也投之以询问的目光,他才道:“唯今之计,只有征召城中男丁一起上城守御,或许可以拖延时日,以待援兵。否则,便只有一条路。”
“哪一条?”刘虞问道。
“我等拼死护了使君,一起突出重围去!”
逃走?刘虞眉头一皱,这可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蓟县是县治、郡治、刺史幕府所在之地,岂能轻易放弃?
如此一来,那就只有征召县中男丁上城守御了。一念至此,他问道:“你打算如何征发?”
“凡十三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丁,都得征召!”鲜于辅道。这其实也是当初朱广守范阳的作法。
守城战比不得野战,必须要有训练有素的马步军才能够派上用场。依托坚固的城池,便是普通男子,也能发挥作用。只要指挥得当,并不比军队差多少。
刘虞思之再三,道:“既如此,你自去行事。不过,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吧。十三四岁的小儿,哪能见识过战阵?五六十岁已可称老,恐不堪驱使。”
鲜于辅闻言一怔,如此一来,那就得少征发多少人?但想到刘使君素来爱民,也就不便再进言了。正要出去准备时,又听使君道:“慢,此次征发,并非强制。有那不愿的,切不可强求。”
这一下,连田畴也觉得太过,劝道:“使君,贼人兵临城下,蓟县危如累卵。人人皆有守土之责,凡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壮丁,都该上城。”
刘虞摆了摆手:“我意已决,不必多说。百姓,已经够苦了。”
鲜于辅看田畴时,见他已经没有再进言的意思,也无可奈何,当即辞了使君,自去征发县中男丁。
这大难临头,官府若是强征,百姓纵然惊惧,但为了保全家小,也只能出头。但现在官府明说了,不愿去的也不勉强。结果鲜于辅当日一召,只得七百人。蓟县是广阳郡治,整个广阳最盛时有二十多万人口,蓟县城内,也有上万户口。居然只有七百人敢于挺身而出,这仗怎么打?
鲜于辅心里,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当清晨的第一丝曙光,穿透云层,照射在蓟县城头时。那一双双惊惧的眼睛不安地望着城外数不清的贼兵。
壮丁站在郡兵的身后,攥着手中的器械,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平安下城。
“你他妈往哪儿戳?”一个郡兵突然回身打了背后那壮丁一拳。只因这壮丁太过紧张,将枪尖捅到了郡兵的背上,若不是有铠甲在身,不给捅个洞出来?
城外,饱食一顿的贼兵已经开始集结,随时可以发动进攻。一路从辽西杀奔过来,所过之处,郡县为之一空,现在的胡汉叛军可谓兵多粮足。因为他们发动叛乱之际,正是秋收之后,哪处郡县的府库不是正充盈?
张举骑着高头大马,手搭凉棚望向城头,冷笑道:“你们感觉到什么?”
众人不短他为何问出这样一句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当然,那些乌丸人压根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张纯往那城头眺望一阵,忽笑道:“我感觉到了恐惧。”
张举大笑:“不错,恐惧!恐惧正在城里蔓延,传我的命令,攻破蓟县,活捉刘虞!”
军令飞传,那围定蓟县四面的胡汉贼兵蜂拥而上!
要不怎么说汉人狡猾?乌丸人被派在了最前头,当飞桥搭在护城壕上,当云梯攀上城头,他们便嗷嗷往上窜。
城上的厮杀声,清楚地传到蓟县城里的每一个角落。此刻,无论是豪强大家,还是升斗小民,都感受到了当初范阳百姓的恐惧和绝望。好些人家,都已经开始将老幼妇女隐藏,将家中的钱财掩埋。
可幽州刺史幕府中,自使君以下,所有从事佐吏都不能离开衙署。如田畴这一类还好些,因为他的家本不在此地。可有家小在城中的官员心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们也很想回家去安顿家中的一切,可刘虞却不发话。
“这如何是好?万一城破,家人怎么办?”走廊上,两名佐吏小声商量着。
“我看鲜于辅挡不住贼兵,城破是早晚的事,搞不好就是今天!使君不发话,我们就不能走?”
“你是说?直接开溜?这……万一追究个擅离职守的罪名?”
“我的天!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忌这个?命都没有了,还要官?你不走?我走?”这名佐吏一说完,径直朝衙署外走去,头也不回。同伴见状,略一迟疑,也跟了上去。没错,命都没有了,还要什么前程?
堂上,刘虞神情落寞,只数月间,这位在塞外塞内享有崇高声望的老人似乎苍老了许多,两鬓的霜白显示他近一段时间以来的操劳和忧心。
程绪,魏攸,田畴等各从事陪他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堂上落针可闻,沉默带来的压抑,就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唉……”田畴悄然叹息了一声。
他自以为这声轻叹不会引人注意,可在此时,谁的神经不是紧绷?一丁点的刺激都能引来众人极大的反应。
程绪当即道:“你叹什么?”
田畴一抬头,见所有人,包括刘使君的目光都在他脸上,一时有些错乱,道:“只是,只是想起一个人。”
“谁?”魏攸问道。
“朱从事。”田畴以痛惜的口吻说出了这个名字。
堂上又沉默了。刘虞也不禁在心中暗叹一声,是啊,若是朱广在,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吧。他守城,还是很有一套的。据说,当初黑山贼首张飞燕,提前就给范阳下了战书,说要往该县借粮。
朱广在黑山贼兵临城下之前,就已经发动全县人修筑起了防御工事。以至于飞燕带着数万大军来,都没能在他手下讨到便宜。
可惜,自己竟派他以身涉险,往那鲜卑虎狼之地去。现在五个多月毫无音信,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就算还活着,怕也是被鲜卑人扣着。
若是平常,自己派人去问,去赎,都不是什么事。可现在,自身难保啊。
城上的喊杀声越来越响,可堂上众人都知道,那恐怕不是自己的人马,而是剽悍的乌丸人,还有那些丧心病狂的乱贼!
一人匆匆进来,甚至忘记了该有的礼仪,到了堂上,连揖也不作一个,直接道:“使君,我看到东面好像失守了。”
惊慌失措的这人,正是广阳太守。说起来,刘虞在再次担作幽州刺史之前,是甘陵相,与太守平级,同为两千石。
刺史,听着好像管了一州,其实位卑而权大。如果不带本官出任刺史,那就只有六百石的秩禄。但刘虞毕竟是刘虞,便如广阳这位两千石,遇事也只有来找他。
刘虞见他支身前来,皱眉问道:“你怎么独自一人?”
那太守垂下头去,摇了摇头,叹息道:“现在整个广阳郡衙,就只有在下一人了。”
一语出,满堂惊。便是正要发怒的田畴,嘴唇动了几动,也没有说出话来。大难临头,生死未卜,擅离职守,实在算不得什么。人人都有家,人人都有亲,这个时候,谁不顾念在家里?
刘虞一声长叹,心知今日恐怕是大限已到了。见堂上众人神情暗淡,便道:“罢了,叫幕中所有人来堂上吧。”
这话说出去以后,没有人动。因为传达命令,自然有那些小吏去作,还不用从事。可很快,他们就发现事情不对头,怎么没动静?
田畴因为年轻,资历浅,当即站起身来,打算出去召集人手。不一阵,他回来,神情淡漠:“使君,现在整个幽州刺史幕府的人,都在这堂上了。”
刘虞眼中的怒火一闪而没,他虽然生气,虽然愤怒,可他到底是个仁人君子,点头道:“人之常情。”
顿一顿,目视着追随自己共事的一众从事道:“如今看来,蓟县是守不住了。我世受国恩,如今正是殉节之时,有身能死国,这是幸运。这一段来,感谢诸君的襄助。在家室在城中的,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听他终于松了口,好些人心中便归心似箭。可是,却没有人动。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好一阵之后,才有从事程绪起身,什么也没说,只冲着刘虞长揖到底,这才转过身,与众同僚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