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到站,两人沿着街道而走,一路随意闲聊着。
步行了大约十分钟,两人便来到了一件和式小屋前,门牌上写着‘吉田氏’的字样。
“到了,就是这里。”
蒋方震也不敲门打招呼,毫不客气地拉开木门入内,那里已经摆了两双鞋子了;在玄关脱去木屐,拉着刘继业光脚走了进去。
房屋并不大,略有破旧的迹象,典型的和风建筑,屋内的一切摆设和家具都是日式的。
应该是因为听到脚步声,旁边纸门传来拉动声,一个身材瘦弱、皮肤黝黑,留着细细的小胡子,文质彬彬的青年走了出来,看到是蒋方震后露出了微笑:“百里,怎么这时才来?”然后便看到了他身后的刘继业,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咦?你怎么把刘桑带来了?”
蒋方震笑着道:“哈哈,松坡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还记得三天前你读到一篇文章,大呼‘好看!’、‘好看!’吗?就是文鹿所写。我与任公说了此事,任公也对彼颇有兴趣,就让我带来见见了。”
“原来如此。”蔡锷点了点头,习惯性地摸着自己的胡子,看向刘继业的目光友好之余,也多了些什么。
“话说回来,任公在哪里?”蒋方震左观右望看不见梁启超的人,不禁有些奇怪地问蔡锷。
蔡锷哈哈一笑道:“噢……忘了和你说了,先生二个小时前便匆匆出去了,据说东京的友人带来了更生先生的消息。”
更生,就是梁启超的师傅康有为的名号了;对于蔡锷和蒋方震而言应该算祖师爷一级别的。
听到梁启超不在,蒋方震与刘继业都有些失望,也不知道他究竟多久才能回来,便随蔡锷到客厅坐下,喝上热滚滚的茶叶,刘继业注意到桌上摊开来一本旧式日本书。在征得蔡锷同意后,拿起来一看封面:‘武教全书’四字,再一看原来是江户年代的书籍,有些年岁了。
蔡锷见刘继业不认识此书,边摸胡须,边出言解释道:“本书作者是江户学者,武学大师山鹿素行吸取了中华儒家经典,而著作的阐述武士道精神的书籍,可称作日本人道德权威。”
在一旁的蒋方震见两人聊上了,便找来瓜子嗑,只见手法熟练,不出一会儿地板上就多了许多瓜子壳。
“松坡兄潜心研究日人武士道精神,莫不是想从中找到中国国魂?”
蔡锷笑了笑:“文鹿应该是读过拙作军国民篇,以及百里的军国民教育吧?”
“没错;日人河边五郎将你二人之书,合编为军事篇一书,在下有幸拜读过,颇为认同松坡所言:‘国魂者,国家建立之大纲,国民自尊自立之种子。’,此次正好借机会问问松坡,不知君脑质中国魂为何也?
蔡锷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桌上的书籍道:“我之国魂,国人所不知也,既然不是国人所信仰之魂,便不能称作是国魂,只可称为我修身之道。但我希望我之国魂,终有一日能成为中国之国魂;它便是自由、独立、勇敢、牺牲、尚武。唉……日本人有大和魂,我堂堂中国四千年文明,吾族吾种竟找不出一种独无仅有之精神,实在可叹。”
蔡锷在这里感叹,却听见刘继业呵呵一笑出声道:“既然中国无国魂,那就没罢!这反而是好事!试想若中国之国魂为‘懦弱、胆小、自私’,改起来岂不甚难?无国魂,则如白纸一般,正好可以供我等爱国青年尽情撒墨!正因为国人无信仰,我等便可以爱国主义、民主民族主义、尚武主义灌输之,使中国树立一新式,适合于世界之林竞争之国魂出来。”
“如此言论倒是第一次听说,似乎也有些道理。”蔡锷面含微笑,左手又开始顺着胡子轻轻抚摸着。
“没错,所以我等之首要目的,就是找出最适合国人所信仰的新国魂出来,以替代传统、不符合新世纪大势的儒家思想了。然后,就照百里兄的方法,用新式教育来务必使得人人都信奉国魂。”
蔡锷看着刘继业,颇为赞赏道:“文鹿总结的不错……可谓兼我与百里之所言,再加上自己的一番思想,让我想到了重庆蔚丹。”
蔚丹,似乎就是陈独秀的同学四川邹容,同文书院的学生。
“明天我与百里还有蔚丹约好了,在他借宿那里喝酒、烤腊肠。文鹿若是有兴趣,也可一往。”蔡锷发出了邀请,蒋方震将地上的瓜子壳收拾起来,爬起身子也在一旁频频点头。
刘继业想了想,算好赵毓声这几天都在东京,遂回答道:“当然愿意。不过可否带上我一位结拜兄弟?百里知道,便是赵毓声,年长我几岁,对革命颇有见地及独到看法。”
“自无不可!”
三人笑笑后一时有些肃静,蒋方震不知从何处又找出了一袋西瓜子,继续嗑,一边出声道:“松坡莫看文鹿小你我三岁,与蔚丹同岁,但见识不凡、广读孟德斯鸠、卢梭等人书籍,最近对德意志宪政、英法民主宪法由来、乃至最新的社会主义都有所涉猎,我自愧不如也!学识怕是不下于你了。”蒋方震一边吃着茶饼,一边呵呵笑着继续道:“而赵毓声赵伯先也是大才,更兼文武双全,还是公使馆下的军事考察生,得满清官方所器重前途无限呀!”
抿了口茶,蔡锷顺手从蒋方震处抓起一把瓜子,眯起眼睛:“德意志之宪政?”
“没错,最近在下对德意志俾斯麦氏之国家社会主义产生浓厚兴趣,想及德国本也是受人欺辱、在欧洲被视作不团结、不努力之落后民族,却能在普鲁士一国带领下短短数十年间陆续击败奥国、丹麦、法国等欧陆列强,成为当今世上仅次于英美之头等强国;其兴国之路,引人深思,可供我等抱有救国思想之青年参考。”
“那就请文鹿说说,德国之宪政,与英国、法国、俄国、美国、日本有何不同者。”
“咳咳……”清了清喉咙,刘继业在脑中整理了下思路,开口道:“在下就一谈自己的观点把……一国之政治,与一国之传统有必然关系。”
“虽然民主自由乃是当今西方社会之普世价值,在我等看来似乎西方国家都是一个模样,其实不然也。虽都是宪政,但其中就有共和、君主立宪之别,此外还有如俄国君王**的例子。就民主共和本身而言,虽然被西贤倡导了三百年,但直到十九世纪都还只在知识界传播,上流贵族社会也只是有限度地接纳其主张,本质依然是君主**;英国之光荣革命议会便是此产物。真正将民主推向高点的,便是法国大革命。然其过于暴力、血腥、革命成功后国家陷入混乱无序,又使各国对此产生恐惧,并因此造成各国联合组成反法联军。最后拿破仑滑铁卢失败,大革命暂时被镇压下去。正是有革命之传统,此后法国爆发大小革命数十次,也因此该国是欧洲各国中在国内最为提倡民主自由博爱。”
“欧洲其余各国在镇压革命后,为避免革命出现在本国中,便开始一方面加大力度开放政治自由,比如公布宪法之类,使民众不满在可控范围之内,另一方面则血腥残酷镇压任何起义,1848年大革命便基本失败了。”
说完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刘继业见二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连嗑瓜子的速度都放慢了下来。想及他们都是革命志士中出类拔萃之人,正好思虑到激情彭发之时便不再忍着,畅所欲言道:“松坡兄可参考西方各君主立宪国之宪法,几乎都指明法律条文需由国王或皇帝签名才可生效、不少国家如丹麦与德国,更规定首相由国王任免……如此等于总理由总统任免,这不就是君上大权?其立国之根本,便与民主格格不入。德意志民主乎?在此在下可断言,非也!”
“然为何德意志这一不民主,反而独裁**之政府,由俾斯麦执政三十余年却击败法国,一跃成为欧陆霸主?其原因不在民主与否;经在下研究德国立国之本在于以下几点:尚武精神深入民心,所以外争国权、司法独立贯彻始终,所以公平公正、反腐倡廉执行有力,所以恪守其职、国民服从守序顺法,所以各业兴盛、大力兴办实业技术,所以革新日益、举国重视教育育人,所以国祚日昌!”
“若我中国学习德意志,终有一日也能做到外争国权、公平公正、恪守其职、各业兴盛、革新日益,国祚永昌……然而,当前之满族政府永远也无法实现此目的;盖因其本质乃以数百万有奇之少数族种统御亿万汉人,对彼而言,唯有使汉人永远懦弱、无知,方可维持其统治。因此我中国欲复兴,最大之障碍便是清廷!”
蔡锷一摸胡子,低声道:“革命!”
“革命!”蒋方震同样低吼一声,将手中瓜子愤然扔到废纸篓里。
刘继业振臂高呼道:“没错,诸君,就是革命!我汉人革命之目的是什么,是推翻了满人皇帝再出现个汉人皇帝?绝不!”
“在这里我主张中国富强,必学德国。欲学德国,必先建立中央集权有效之民族政府。欲建立民族政府,必先推翻满清!对于清廷而言,满汉之争才是天下头等大事;为此,什么维新、什么改革都是幌子,为的只是将自太平天国来地方汉臣之权收归中央。如此政府,无心也无力振兴中华!既然现任政府无法振兴中华,就只有用暴力革命推翻之,改之以能团结国民,奋力追进之革新政府!因此,因此!!排满复汉,革命之真正目的,其实应该是建立能够完成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这一绝伦目的之革命政府也!”
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在座的蔡锷与蒋方震都默不作声,沉思于对方语惊四座的言论。
如此系统地阐述自己的想法,让刘继业觉得非常痛快。他知道在场的二人都绝非偏激、听不见他人意见的幼稚之徒,反而是独立思考、不人云亦云的天才。赞同的,还是反对,大家讨论了之后才会进步。
一时间屋内安静了下来,空气仿佛在瞬间凝结。
“好!”
忽然,一个声音随着纸门被拉开传来,打破了这份宁静。
“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