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真这么说了,气氛就会变得太僵硬,最终赵声还是忍了下来。
“伯先兄,你认为现今中国最需要的是什么?”
赵声一愣,望向表情严肃的刘继业,一时猜不透对方说话的目的是什么:“中国需要的,是更多的革命者、是更多的热血青年。”
刘继业却轻轻摇头道:“中国最需要的,在我看来,是建设、是发展、是统一。”
“当今世界日新月异,早已不是过去中国可以关起国门杀上个几十年无人干涉的时代了;此次辛亥革命幸得最终南北议和,双方除了在阳夏和津浦铁路之外并未经历过于惨痛的兵事,国家元气因而得到大致保存……然而假设全国爆发大规模内战,战火蔓延到河南、山东、直隶,则情形将大不一样了!”
“且不说随着中国乱起后,西方列强可能的干涉,届时德国会谋求扩大其在山东的权益、沙俄则会乘势掠取蒙古和新疆、东北或许会因日俄冲突而暂时保留在中国的版图内,但南满将完全落入日本袋中、英国将会扩大江苏和长江流域的利益,并且将触角渗入四川内陆,甚至在江宁和重庆扩展新的租界……美国则也会来分一杯羹,最有可能掠夺目标是浙江。最后法国则会在广西站住脚后朝广东发展……而已经失去了中央政府,陷入地方分裂的中国将不可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于外,此为外人干涉之危险。于内,则是国家严重内耗后,将愈发落后于世界。当今时代,随着国家行政机关愈发缜密,所能动员社会之力量也愈发强大,国家实力在国与国之较量中越来越重要。甚至我可以断言,未来的战争就是国力的比拼。”
“然而如果别国都在埋头发展时,我中国却在不停地内战内耗,甚至南北分裂,又如何能够敌得过近在咫尺的日本蚕食吞并?”
赵声眉毛一挑,怀疑地说道:“外人瓜分之风险,余也认同……但是日本乃中国之生死大敌,此等观点文鹿由何而来?文鹿可知广州光复后曾有多少日本友人前来援助?甚至亲身参与?我们革命党人与日本政界和民间都有极为融洽之关系,两国又是一衣带水,同为黄种人,怎么说成为盟友也比成为敌人更为可能。”
刘继业听后表情严肃起来,身子微微前倾,一只手放在桌子上:“国家与国家之争斗,不以个人意志所左右,一切皆为利益尔。日本所以拉拢中国、所以要善待我革命党人,非是为了所谓中日友谊……或许在百姓间,有此等良善人,如宫崎滔天等。但日人之政客都是经幕末血光脱颖而出者,绝无有半点天真想法,其一切行为准则都是利益衡量考虑的结果。”
赵声早已过了热血青年的年纪,听着刘继业说着有些刺耳的话语并不出声反驳,只是表情有点阴沉。
“如犬养毅之日人政客所以要拉拢中国,是因为当时拉拢中国最符合其利益罢了。因日本尚且弱小,面对西方列强之压力需要有一外援。然而随着日俄战争后,日本已摆脱了外国列强之直接威胁……一旦中国陷入长期内乱中,日人怎可能不借助其地理优势,率先瓜分?扩大关东州?日本陆军一直就叫嚣吞并满蒙!”
“所以文鹿的意思是?”
“中国现在一方面要维持先进和良善之政府,保持革命之热血,另一方面也要努力发展工业、增强国力;这两者之间的平衡务必需要我们小心衡量把握。一旦任何一处使力过度,都有可能打乱平衡,使中国重陷内乱之中。”
赵声轻笑了一下:“袁世凯有魄力、有能力,余与克强和逸仙都认为当前由他担任这个大总统最为合适……然而余三人也都相信最终引领中国走向富强的,只有我们革命党人!不过宋钝初却过于沉迷于政党政治,与逸仙观点多有冲突。”
“两手准备是对的;为了未来国家大事计,我们应当一方面在国会与袁世凯斗争,一方面却时刻准备着武装。”刘继业在言辞中,不经意间已将自己摆在了与赵声同样的立场上。
果不其然,赵声点头赞同道:“确是如此,多方准备才能稳妥。”
“若北京生变,伯先兄在中央,冷遹在湖北、焦达峰在湖南、克强在广东、我在江苏和安徽,同时响应必能成事!”
身为同盟会如今顶层领袖之一,又亲自指挥了湖北的一系列战役,赵声看问题的眼光和角度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他深知同盟会需要拉拢作为第三方势力的刘继业的必要性,在此刻刘继业已表露出了明显善意后,他也就顺水推舟地‘一笑泯恩仇’了。
当天晚上,刘继业与赵声就在北京的胡同内喝起了酒。
不管白天有多少政治算盘、两人之间曾有多少隔阂,三杯白酒下肚后,这一切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
“文鹿啊!当初你我在镇江相见时,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今天啊!!”
赵声将酒瓶随手扔到包厢的墙角,眼中出现了怀念的情感。
一晃,十年过去了。
“不是镇江,是江阴江苏学政署举办的留日官费生考试。”刘继业笑着纠正。
“然也!余、你、还有右立。”
提及王东,两人忽然又沉默了。
加入光复会的王东,于辛亥革命后随李燮和前往浙江闹革命,并一度在浙江光复前期担任了军政府职务。
然而随后在陈其美暗杀了陶成章并伙同蒋尊簋发动兵变后,李燮和与大量光复会党人被迫下野。王东也离开了职务,转入地下,并由此对同盟会的态度极为仇视,甚至因此,也断了与同盟会高层的赵声的书信往来。
人,无论什么样的身份地位,终归都有着太多的无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