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掌柜的叫吉德他们在大门口等会儿,自个儿先进院,走到胶轮马车,打听下店伙计,说是老板子正在喝酒吃饭。吉德欻等老板子吃喝的空歇,走过去问老掌柜的,“大爷,这噶达赶大马车的老板子挺牛性啊,一大早还喝酒啊?”老掌柜的说:“你以为呢?赶上洋人领事馆开洋车的牛了?牛叉苍蝇,哄哄的。店掌柜的,都把赶大马车的当武财神爷关公供着,吃着、喝着、睡着、拿着,还得孝敬他钱,你知为啥?老板子拉脚能带客呀?你不待敬好他,他大鞭子一歪歪,造别人家去了?”吉德啊的明白了,话归正题的问:“大爷,有件事儿,俺觉得不对劲儿?暗门子是咋码的踪,知道俺仨的呢?”老掌柜似觉奇怪的梗下脖颈,叨一眼吉德,哈哈地就又乐了,“你先头扯那个是垫话,这嗑你才是真格的?这小黄县,横草不过,比狐狸奸滑!啊,咱知道你有疑窦。这疑窦不解开,你装进棺材板儿也死不暝目,得冤枉我一辈子?我再见钱眼开,也干不了出卖你小爷仨昧良心的事儿?我能像大蒜头那种人吗?当面嘻嘻哈哈,背后设陷阱使绊子?这事儿,纸包不住火!你咋不想啊,我不能透露半点儿信儿给那帮人,那帮人咋知道哪哪客,住哪屋呢?这你不知了,一个行道有一个行道的规矩,各有各的码头[地盘],不能胡来?卖春,也是生意嘛!卖春生意,是最合算、最赚钱,也是最缺德的无本生意。好人面善心软,干不来,都是心毒手辣的黑帮在作。斧头三爷这一伙儿人,不属于正儿八经的帮会,边溜儿夹挂,地痞无赖,市侩流氓。说的黑话,更像一伙儿城里的胡子,专营这一㧟的卖春的行当。手下也不知圈养了多少暗门子玩意儿,天南地北的,‘大喇(洋毛子)’、篙里棒子啦,东洋人啥的。最多的,是咱这噶达家穷的屋里的。游手好闲的娘们,也不少。大多的,为的是养家糊口。这帮人,胖的瘦的、白的黑的、老的少的、高的矮的、丑的俊的、奸的傻的,啥样人都有。有打手,有拉纤儿。还有专门扒墙头‘上托[胡子黑话:望风]’的,也叫鸡头,专门监视这春卖没卖上,有没有‘空子[道外人]’啥搅局的。胡子叫‘插签[探子]’,外大梁,专搞‘海叶子[情报]’。你们一露头,上‘啃水窖[饭馆]’,早叫人家‘踩盘子[探风]’,盯上了。哪哪的,‘外哈子[生荒子年轻人]’。咋个来龙去脉,了如指掌。兜里有啥货,黄的、白的、黑[大烟]的,还是‘老肘琴[银票]’,一搭眼儿,就一清二楚。我这嘴呀,一说起来就没边儿没沿儿的,扯起棉花线儿了?我还问你们呢,你们哥仨穷煽的,也不像有钱的样儿啊,咋叫盯上了?还死乞白咧非要咋的,挺叫人纳闷的?”凑上来的吉盛一谝哧嘴,学着暗门子娘们的腔调,“纳啥闷呀大爷,那烂货不说了吗,‘那大点儿的,那眉眼儿,多稀罕人呀,倒搭我都想尝尝鲜’。这还有啥说的,长个又帅气又爷们气的招风相,那两个娘们,就冲俺大哥来的。你看看,那又跑来一个?这是哪个‘插签’送的‘海叶子’呀?”
大伙儿朝吉盛指的方向一望,惊讶的发现,一个黄浦浦头发,一飘一荡的朝这边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朵红玫瑰。
吉增拿话踩着吉盛说:“老三,那不是那个列奇诺夫的漂亮姑娘吗?那与咱们说的‘小嘴子’有啥瓜葛,牛头不对马嘴?你挂驴头卖猪肉,吃错了药吧,瞎扯啥呢?野鸡咋能跟天鹅相提并论呢,真是太暴胗天物了?你能来,她就不能来?她又不是单单冲大哥来的,说不上赶巧儿人家来送哪个相好的呢?野鸡驾辕,凤凰拉套,牵强硬挂,说的话,味同嚼蜡?”吉盛叫号地说:“二哥,俺说的话撂这儿?马上见分晓,一准扑奔大哥来的。要是俺说准了,下晚黑儿你还给俺端尿盆?”吉增吐口唾沫,就是钉的挑竿儿,”端就端。你输了给俺捂被窝端洗脚水?”吉盛痛快的说:“你输定了二哥!昨儿下晌儿,那毛子姑娘,瞅大哥的眼神就不对劲儿?眉也飞了那眼色的,暗送秋波,就像杜……”吉增没听清,追问道:“就像啥?”吉盛捂着嘴,脸通红,悔神的瞅眼吉增,心说:多悬没把杜鹃掏丧出来?
艾莉莎飞燕儿一样到了眼前,八只眼盯着看,艾莉莎扑翅迾(lie)逦(li)地停在了吉德跟前,青春洋溢的活力四射,满脸桃花渴慕雨露地对着吉德灿烂的笑着,推了吉德一把,大大方方地嗔怪说:
“讨厌鬼!谢天谢地,可找到你了?你叫我好找。为找你,大蒜头尖嘴猴腮的欺负我,捡我的便宜,不吻他一下猪脸,他还不告诉我呢?你要走啊,吉德?”
对艾莉莎老熟人一样的抱怨、诉苦、关心,吉德猝不及防,他春风沉醉,蹙蹙(cu)的搓着手,直勾勾的一双小眼睛,不够使的瞅着艾莉莎,笨嘴拙舌不知说啥,尤其是面对这么一个大胆泼辣的,又只有一面之交的异国靓丽少女,惊喜和唐突,占据了整个大脑全部神经。
人往往对太完美的东西,谁也不忍造孽破坏。就你是个贼精百怪、久负盛名的色魔,在太好看的女人面前,也会发抖。太美超过人的承受极限,就会摄拿人的魂灵。贪欲的邪念,就会不翼而飞,叫你望而却步,仰慕欣赏悄然而生。
艾莉莎这一超常的举动,投递给吉德一个明确信号。
这个俄罗斯少女,重情重义,是个大胆泼辣感情外露不会含蓄,又情窦初开,漂亮堂堂的女孩儿。大凡是这样女孩儿,好以貌取人,一见钟情,一世不悔。再加上吉德,翩翩年少,朴实无华,侠气豪放,仗义执言,能不在初绽蓓蕾花蕊儿上留下情丝吗?如果搁在貌不惊人也行侠仗义的吉增身上,艾莉莎见面,嘴里绝不会冒出“讨厌鬼”,这似骂俏更显亲热透露喜欢的称呼?这是一个少女,对自个儿心目中确有好感的一个少男,最不惜外,最亲昵带有打情骂俏的滑稽色彩的称谓。其实,艾莉莎一搭眼,就深深迷上了吉德。
她将寻找列奇诺夫时在大块肉酒馆,受大蒜头刁难调戏又巧遇吉德相助这件事儿,都原原本本告诉了爸爸。她的爸爸,很是欣赏吉德的人格魅力。所以,艾莉莎春心荡漾一宿没睡好,百折不回的要找到吉德。上哪找去使艾丽莎犯了难,城里这么大,找个瞬间闪电般神出鬼没的一个过路客,那不是大海捞针吗?知女莫过父,列奇诺夫猜中了艾莉莎的心事儿,点拨说,打猎码踪,要码头嘛?艾莉莎很是聪颖,欢天喜地的拍手,拉起列奇诺夫,就坐上洋马车,找到大蒜头。
大蒜头因昨晚儿被老金掌柜的戏弄奚落没拿到钱,正一肚子的气,一脸霉气不开心,见艾莉莎求他,就拿艾莉莎当替缸的开涮,不亲就不告诉她?艾莉莎找人心切,哪顾得上驴头马面,情不情愿,也得因大失小啊?她近乎遭强奸似的,在大蒜头脸上鹐了一口。大蒜头激动得啥似的,屁滚尿流的全都掏丧了。
艾莉莎见吉德窘涩的样子,很是好玩儿,心说:这人心慈面善,倒姑娘似的好腼腆?她嘻嘻地递上红玫瑰,“吉德,我谢谢你!”吉德羞窘的接到手,嘴不泛感慨谦辞,“冒失鬼!谢啥谢呀这大老远的?俺还得谢谢你,这么浪漫地还送花?这个季节,上哪掏换的这么金贵的花呀?俺活二十来年,还没有一个女孩儿送花呢,谢谢你啊艾莉莎!俺浪迹天涯的一根儿靰鞡草,垫脚都没人搭理,承蒙小姐抬爱,还念叨俺那点儿好,不足挂齿!凡有点儿血性的爷们,都会出手相帮的。”
吉增拿不屑一顾的冷眼剜下吉盛,念喜秧地说:“那可是扎手的红玫瑰,带刺儿!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啊,这毛子姑娘想干啥呀?俺听说那花可有说道,俩人相好才送呢!咱是没那艳福,还送花,只有给你老三端尿盆的份了?”艾莉莎没听吉增说啥,一门心思都在吉德身上,“我爸爸他也来了。他在那儿!”说着,回头招呼不远处,大白杨树下,穿黑皮夹克衫的列奇诺夫过来。吉盛俏皮的插嘴,对老掌柜的刁钻古怪地说:“这不整大扯了吗,老泰山[丈人]都亲自来了?”老掌柜的神情自若的说:“二侄子,絮不败而成棉,在你大哥身上,发生这种事儿情理之中。西湖美景虽好,可惜梦绕断桥,无诺也千金,命中注定。我看洋白娘子,是相中黄县许仙了啊?”
“欧亲哈拉少(您好)!喝酒的小爷们,朋友!我女儿艾莉莎,她对你很感激,也有好感。我中东铁路总工程师的,完蛋了。”艾丽莎瞅眼列奇诺夫,一笑说:“不副的吗?”对艾丽莎的纠正,列奇诺夫不觉咋的,笑笑说:“正的副的,金玉之外,败絮其中,贫困潦倒。哈哈,完犊子啦!”开通的列奇诺夫,抖着卷翘的黄乎的洋式八撇胡儿,抠眯着叫酒精刺激得有些发红的眼睛,友好地腆着大肚皮,握着吉德的手,一个劲儿地摇来晃去,显得很是亲热不舍。吉德显得过意不去,直念拜年嗑,“洋大叔,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儿小事儿,你们父女这么承情,叫俺倒受宠若惊,不好意思了?多谢洋大叔这么看得起俺,俺谢谢了!”
这时恰好,两个穿戴一身土里土气青布便服、外罩个羊皮坎肩儿、看上去不大显眼的老板子,脸上红扑扑,酒气熏天的吆喝着牲口,响着響(xiang)鑾(luan)铃的两挂马车,每挂马车有三匹膘肥体壮马、骡混搭拉着,走过来。
“金老大掌柜的,你三侄子呢,上车吧!赶早不赶晚儿,夜长天短了这季节?”赶头挂大青骡子马车那高个膀汉儿,手搂住鞭梢儿,对老掌柜的笑呵呵地催促。老掌柜的扽下长袍扯下马褂,抖抖神儿,一抱拳说:“淘挠了!”高个膀汉儿嬉嬉地说:“淘挠啥呀,净挑好听的说?昨晚儿黑不说好了嘛,大老远叫你老胳膊老腿的瞎跑一趟,这不扯呢吗?他们也不是没长腿,提溜个嘴来了不就行了嘛!说妥的事儿,咱多暂办过秃噜扣的事儿了?我还能诓你吗,熟头巴脑这些年了。”老掌柜的拽过吉德,对高个膀汉老板子介绍,“这是老大,叫吉德。”又指着吉增、吉盛老二老三的逐一介绍过。又对吉德说:“这是你关大哥!”高个膀汉一抱拳,堂堂个亮嗓门,“不敢当。关青山!”老掌柜的说:“你关大哥,一手好枪法,有准头子,指哪打哪,指热亮盖(脑门)不打鼻子?过去是啥贝勒爷府的包衣。后边儿那位姓子小。小字辈的人儿,孙子也。”那个‘孙子也’点着老掌柜的,不好意思跟老掌柜的般大般的嘴潲,羞脸臊面的嘿嘿,“你呀老天跋地的,叫我咋说你呢,越老越像老米糁子,没正形?叫我大老孙就成。”老掌柜的说笑,使得彼此陌生面孔一下拉近了许多。
吉增和吉盛,把随身行李扔上车,抬腿儿刚要上车,叫吉德一个眼神拽到跟前,掏出二十个大子儿,一努嘴,吉盛明白的点头,拉起吉增跑进客栈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