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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22)(1 / 1)

吉增回头望望甩在脑后的平道,又瞅瞅眼前的大山,拿拐棍指着说:“这又要爬山了,攒点儿劲吧!别逮个屁,老嚼?俺喜欢冰花是实情,还不知道冰花咋想呢?就逃开你们眼皮待那么一会儿,啥也没说,一句话也没有。俺说啥?柳条匠,编?”

说着话,进了大山里。总算见着人了。前边儿有几个背着褡裢的脚客,坐在路边儿的石头上歇脚,鬼鬼叨叨的交头接耳。小哥仨警觉地交换下眼色,紧张的靠拢在一起。吉增把掖在抿腰裤腰的王八匣子拽出来,掖在怀里。吉盛仗着吉增有枪,紧跟吉增身后。吉德装得没事儿人一样,哼着从营口学来的二人转《丢戒子》小曲,“金戒子呀啊……”朝那几个人走去。一派的桥归桥,路归路,你走你的阳关道,俺走俺的独木桥,你别惹俺,俺也不招你,互不相干的样子。可事情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

几个脚客模样的,看小哥仨过来了,做出叫小哥仨意想不到的举动。其中一个瘦削削、长脸儿、塌着腮帮子的大个子,四十多岁,瞪得眼珠子鼓楞楞地要掉出来一样,盯着小哥仨站起来,哭天抹泪的又跪下来,一直磕头,“胡子爷爷!胡子爷爷!就饶过我们一家吧?我那不知深浅的儿伤了你们的人,那只是一场误会。我给你们磕头赔罪了!”突然麻杆儿打狼的变故,吉德叫苦不迭。他忙上前搀扶还在捣蒜的大个子。大个子以为吉德要加害于他,死活的不起来。吉德想,这人已是惊弓之鸟,彻底吓破胆儿,认准一个道了,崩溃得一塌糊涂。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又不能一走了之,弄得他正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处置。吉增看跟这号胡搅的人纠缠不清,上来了他属虎哨子的劲儿,吃硬不吃软。他急中生智,嚎啷一嗓子,“唰”的拔出枪,惊天动地,“俺崩了你!”大个子魄散魂飞!吉德瞠目结舌!吉盛目瞪口呆!一旁的人,屁滚尿流!吉增酣畅淋漓!

山涧峡谷回荡着“俺崩了你!”林子里的鸟儿,惊了。地上跑的鬼魂,丢了。寒气凝固了,一切都静了。

慢慢的梦回魂归, 吉盛堆祟的瘫倒。吉德一碓子打倒吉增。求饶的人,哭作一团。猛奓奓,疯颠颠,从林子里冲出一位鸡皮鹤发的、白胡须像蝇甩子的老头儿。手拄一根杨树棍儿,怒火中烧的嚷嚷:“咋啦?咋啦?又他妈的遭上胡子,我跟你们拼了!”说完,扬起杨树棍儿,“飕”的一阵风的向吉德抡来。吉德一闪身躲过,老头儿又一棍扬来,吉盛爬着抱住老头儿的腿,苦苦哀求,“老爷爷!老爷爷!别打……”吉增虎哧哧的翻身搂头在身后抱住老头儿两臂,一蹲把老头摁在地上。大个子爬爬滚滚的过去,护着老头。

吉德拍着大腿,“这扯的呢?同是天下沦落人,如何误会到如此地步?”说完,抱拳三揖的对老头儿说:“老爷子,俺们也是赶道的,不是胡子。你儿子鬼迷心窍,中邪了,误把俺们当胡子了。俺二弟吓唬吓唬,不过是屠夫打中举的范进,叫他猛醒。这都是误会了!好人和坏人之别就是,坏人无所不为,好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俺向你老赔不是,请老人家息雷霆之怒,以释误会。老二、老三,还不把老爷子搀起来?”大个子泣不成声地说:“你们不是千杀的胡子啊,我吓坏了,见谁都像胡子。一见你们沙沙从后边儿撵上来,又绷脸冷目的,我就把你们仨当胡子了。”老头爬起来说:“误会就好,误会就好!我们祖孙三代,这**口人,从大洼镇南山屯一路逃来,为的是躲避鲁智深。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自古民不与匪争。那个挨千刀的,把我们家刚刚打下的粮食全都拉走了。还有那马、牛、羊、猪、鸡、鸭、鹅,凡是值俩子儿的都洗劫一空啊!好好的一个家,遭大殃了。这还不说,还要抓我孙子入伙。我们祖上几辈人,都是老实巴脚种地的,对那些歪门邪道的深恶痛绝。当胡子,这不臊先人的脸面吗,叫我这把老骨头咋进祖坟呐,那棺材还能盖上盖吗?乡里乡亲的,还不骂掉咱的大牙,我死后的魂儿还不遭鞭笞呀?唉唉,祖祠家庙不留的孤魂野鬼呀,我孙子能干吗?这就干了起来。我孙子也是激了,一镐头把那塌鼻脸儿小掌包的,削倒了。”吉盛大眼睛睄下吉德,脱口而出,“塌鼻脸儿?这损犊子!”老头的点下头,“嗯哪,卧虎涯的。我一看惹大祸了,装软柿子的赔不是。那几个胡子狼一样上来了,不由分说,枪托,枪把雨点的打在我孙子身上。”吉增气唬唬地说:“这些狗杂种,人比蝎毒,心比炭黑,该千刀万剐喽!”老头接着说:“小爷们,对呀!人争一口气,鸡夺一口食,佛还争一炷香呢,咱能被熊那样儿?这锹镐钗的,一顿胖揍,打跑了那几个胡子。咱不能等死啊?逃吧!小的,托给乡邻了。大的,全逃。这一路,鲁智深派出好几拨人马,撵了我们三天三夜,是想赶尽杀绝呀!我们是东躲西藏,水米没打牙。这一个来月,马惊了似的。嗨,这不遇上你们了,还拿了家伙。我们都禁不住这么磕打了,吓人!”吉德安慰地说:“老爷子,俺们哥仨这一路,也没少遭胡子的罪,吓怕了。总算死里逃生,挨到这噶达了。俺们原以为关东是天堂呢,其不知也是个地狱呀!哪哪都有阎王小鬼。”老头在石头上坐下,“闹了半天,你们是逃荒的。瞅把我们吓的,魂灵都散了。这胡子忒不是东西,把这噶达闹的,鸡飞狗跳,不得安生。我在林子撒尿时琢磨,是福不用求,是祸躲不过,你们要真是胡子,咱也就破罐子破摔了,顶多鱼死网破。咱几个还对付不了你仨呀,咋的也弄个垫背的。再畏首畏尾,死都不知咋死的。顶多,今儿个是咱爷们的周年罢了!”吉德打开包袱对老头说:“老爷子,有骨气,对俺的脾气。宁为鸡头,不为凤尾。来,这是煎咸鱼,还有老烧子,抿两口。”说着,从怀里掏出还热乎的干粮,又向吉增和吉盛使个眼色,“这是葱花鸡蛋饼,软和。”吉增和吉盛也把葱花鸡蛋饼,塞给大个子其他几个人。吉增看大伙推推让让的,就说:“吃吧,吃吧!都是落难的,谦辞啥呀?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先解饿后赶路。这叫三十六计走为上。逃也不是懦夫,逞强顶枪口白送死,那是鲁夫。跟那帮不是人的胡子置气,也犯不上,那是往死路上逼个个儿?他们是啥人呐,俺们是啥人呀?他们是狗!他们是狼!他们猪狗不如。别看他们今儿个闹得欢,怨魂野鬼明儿就拉他们上西天!不有那么一句话吗,‘迈’一步,海阔天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恶有头,债有主,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为到。来来,这还有水。吃饱了,喝足了,好上路。”老头说:“我们吃了,你们咋整啊?”吉德看二弟这样同情这伙人,打心眼里高兴。他对老头儿说:“车到山前有路走,船到桥头能打弯吗?老爷子,你就先顾你眼前吧!俺们,仨膀小伙子,哪不弄口吃的,别多想了你老?”

老头儿一家人,把六嫂子烙的葱花鸡蛋饼一扫而光,还甜拉巴嗍的舔着手指上的油渍。吉德笑笑,“老爷子,你们打算往哪走啊?”老头嗨声说:“走哪算哪,没定数。这噶达荒山荒地多,刨几镐就打粮。这噶达撑死的都是勤快能干的,饿死的都是懒鬼赖蛋。咱一家人,有都是力气,瞅哪块儿地好,适合开荒,就搭地窨子,对付一冬。饿不着,山跳山鸡,傻狍子,遥哪都是。你们快赶路吧!咱们肚子里有食了,找个旮旯眯一会儿,几天没好好眨眼了。大人都受不了,半大孩子呢?哎哎,小爷们咋得留下个名姓吧,狗还知恩报恩呢?”“啊,俺们姓吉,去黑龙镇。你老就记住俺是老大,他俩这个是老二那是个老三,就行了。”吉德说着,从裤腿角挤出五块大洋,放在老头手上,“对了。这点儿钱,你老收下,应个急。说实在的,再多了,俺也没有了。呵呵......”老头和家人,感动得齐刷刷地跪倒泥地上,磕头不止,千恩万谢地的念叨:“好人啊!恩人呐!善人哦!”

《增广贤文》有句话,‘求人须求英雄汉,济人须济急时无’。此时正应了这句话的道理。

小哥仨哪见过这个阵势,忙搀这个扶那个,造得很是难为情。吉德搀起老头儿说:“老爷子,你这不是折俺们的寿嘛!俺们可担当不起?咱这也是牙咬舌头赶上了,穷帮穷点儿事儿,值得这么大礼吗?”你别看吉增平时狠呔的,铁匠的锤子,吃软不吃硬。他心肠最软,最禁不起这别人报恩酬谢了。他眼眶子杀着泪颤颤地说:“这是干啥呀,千恩万谢的。大哥,走!”吉增再也控制不住了,转身边走边抹眼泪,心像针扎的一样难受。心想: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个个儿觉得这一道就够难的了,可还有比俺更难的。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他不平衡了。人活到这粪堆上,还有啥意思?等俺要有了钱,一定活个痛快,潇潇洒洒走一回,死也值个。

吉德跟吉盛撵上吉增,吉德拍拍吉增的肩头,理解的啥也没说。吉盛对吉增是近水知鱼性,远山知马力,看吉增心里酸霉,不能劝软话,得拿硬话整他,“二哥,刚刚那一嗓子真好使,震住了,不再黏糊了。你咋想的当时,咋来那一手呢?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抽冷子,‘俺崩了你’!娘呀,没吓死俺跟大哥?那要你真上来那唬劲,一枪搂响了,一条活生生人命啊?那可不是一只小鸡,也不是狐狸沟两个该死的发情胡子,那你咋整,一辈子背条人命活着?这且不说,算你猛张飞当阳桥头喝退曹贼三军,有勇有谋。还有二哥,才刚那宏篇大论讲得头头是道,不糠嘛!但俺咋瞅着玄天雾罩的呢?蚊子打哈嚏,你张的好大的嘴!二哥,你耳朵放灵点儿,眼睛放长点儿,啥叫‘迈一步海阔天空’啊,你以为寡妇走道(改嫁)呢迈一步啊?那叫‘退一步海阔天空’。你腰别耗子就像打猎的了,远去了你?”吉增听了,侉汤浆衣服,想板柽都板柽不了?他冲吉盛抻脖子,“你好?蔫拉巴唧在那傻站着,平时你的伶牙利齿哪去了,该你说话时一个扁屁也放不出来了?咋啦,俺是不如你有墨汁儿,大字不识一筐,道理不懂半斗,可俺明辨事非,敢做敢为。你呢,好像怕瘟疫沾到个个儿身上似的,躲得老远。人家落难了,没有别的,说几句中听的安慰话总可以吧?俺说了,你又埋怨俺迈呀退呀的说错了,这总比你不说强吧?你那嘴就是鸡****子,翻来覆去的都是理?哼!八戒拱茅坑,咋张的那个口?”吉盛嘿嘿的冲吉增笑,“不憋得慌了吧二哥?你呀,就是不识逗。一逗,就个个儿拉绳上套,还蹦高高。”吉德说:“老二你呢,有你的长处。老三呢有老的小聪明。咱们出外闯荡,该帮的帮,该求的求,该借光的借光,不能一根筋,钻磨眼儿,一条路跑到黑。刚才那事儿,你做得对。不管说的好孬,说到理上了,做到良心上了。”吉增吐口气说:“俺属嚼石头的,见不得稀溜屎。”

吉盛觉得肚子咕咕的,就说:“这都偏晌午了,上哪找饭辙吧?干粮也送人了,钱也得瑟得差不多了,这还前不着村后不着屯的,饿着咋走啊?”吉增从衣服里兜里掏出一块月饼,递给吉盛说:“六嫂子给那晚黑儿俺没吃,偷偷揣起来了。老三你稀罕月饼,你饿了,你吃。”吉盛眼放花的接过来,放在鼻子上闻了又闻,说着恭维话,“俺的好二哥,真有你的。个个儿不舍得吃,留给老弟吃,真叫俺心动。”吉增说:“你吃不吃,哪来那么废话?麻应人麻应的,俺都起鸡皮疙瘩了,怪肉麻的。”吉盛稀罕巴嚓地说:“俺先留着。这是俺二哥对俺的一份手足情啊!等俺实在饿得腰软腿打摽,走不动了,再垫巴!俺揣起来,画饼充饥吧!”吉德说:“你不是画饼给俺跟你二哥充饥吧,自个儿留后手,把你二哥的好心好意独吞了?”吉盛忙争辩,“大哥,你别怨屈俺,俺多暂说独吞了?俺这不是,杀鸡取卵吗?俺要不说饿,二哥能慷慨解囊吗?其实呀,俺早知道二哥藏起了月饼没吃。俺这是试试二哥,到底有没有亲骨肉的手足之情?”吉德说:“鬼头!你就拿你二哥开涮吧啊?你二哥不识逗的脾气,是叫你摸个六门到顶!”吉增想,老三饿了也是实情,也不排除逗他的恶做戏。他说:“你涮俺,俺还给你找锅子,傻不俺?嗨,谁叫俺是他二哥呢,涮就涮吧!咱们仨都是娘身上掉的肉,涮也涮不到旁人家去?咱仨,俺在中间儿,咋说也是个挑挑的。哪头轻,哪头重,只有找俺姐蜡花,评判了?你们咋涮,反正俺不跟你们一样就是了。”

小哥仨你一句俺一句的斗嘴,有斗鸡眼儿时,也有融融的嬉闹时,脚下快了,饿感也减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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