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祭祖风波,总算是在殷明喜的智慧当中平息了。从此形成了殷家过年祭祖独特的习俗,吉德拜的是带“姥”的爷。直至殷明喜倒在日本人枪口下、文静师太认子结束带发修行还俗又剃度真正出家,吉德才算真正认祖归宗,迭加一个姓,叫殷吉德。
随后,一家人走出中堂,来到只有过年过节才派上用场的宽敞明亮的西厅堂。西墙挂着百蝠图,东墙挂着百鹤图,彩画下紫檀木几案上,西供财神和保家仙,东摆寿星姥;南北窗间帘幔旁挂着名人字画,字画下古色古香紫檀木架上摆放着各种各式的瓷花瓶;中间地放一个虎腿雕边柽的紫檀木长条大桌案,桌案上五支青铜镂花烛台点着烫金龙的红蜡烛,窜跳着喜花;十把精雕细琢紫檀木椅子东头放两把,左三把,右五把;一个炼丹炉式的铸铁火炉放在大桌案西侧,呼呼的燃烧着从三姓达连河露天煤窑运来的油样儿的煤块;天花棚上拉着殷张氏自剪的五颜六色的拉花;一架烟台产的落地大座钟,摆放在西墙角下,指针指向亥时亥正一刻。
殷明喜和吉德拜完财神和保家仙,就跟殷张氏端坐在靠北墙的几案两侧椅上,等待子女们磕头拜年。
“这两小子也该回来了?”殷明喜瞅眼殷张氏焦虑的说。
“大舅,俺去找找?”吉德往门口瞅瞅说。
“再等等,还不到亥时两刻,离子时还有一会儿。”殷明喜拿稳的说。
嗵嗵嗵的脚步声,撞开一束寒风,吉增和吉盛两人,拎着马灯风风火火进了屋。
“还赶趟吧大舅?着急忙慌的,俺怕落下俺俩给大舅磕头,就快马加鞭一溜小跑。”吉盛吹灭马灯放在门口地上,“俺和俺二哥到了柜上,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啥事儿没有。苏四值夜。半夜放的鞭炮跟初一迎接拜年秧歌队放的鞭炮和彩头份子钱,都预备妥妥的。啊,俺还告诉更官,看好炉火。”
“就你噼啪叭啦的了,赶炮杖了!”吉增说:“大舅,俺吱会儿炮手精愣点儿。有啥不对劲儿,朝天开枪吓唬一下。真有歹人,格杀勿论!”然后瞅瞅杵达的众人,“你们都给大舅大舅妈磕完头了?来来老三,快磕头!”
“这火燎兔子的愣小子,都还没磕呢,他急了!”殷明喜高兴,笑呵呵地说:“按年龄大小,谁也別抢,先可大的来。”
八个齐嚓嚓的男女大小孩子,吉德打头,一水水嘁嘁嘻嘻的老鹞子抓小鸡的排了一大溜,爱灵排在最后,直往前探头探脑的嚷嚷,“娘!俺在后噶达,压岁钱别落下俺啊?”殷张氏抿嘴的乐,“这小丫崽子,可不让份了!听见了,落谁也落不下俺老姑娘的。”
吉德跪在絮了棉花的麝鼠皮坐垫上,“大舅、大舅妈过年好!”向殷明喜和殷张氏磕了仨响头。吉德这一跪,这仨头磕在地上,叫殷明喜心头热乎乎的激动得颤动,眼窝里擎着泪花。这是他渴望企盼等了二十年的一跪三拜了,今儿儿子长大成人了,终于跪在个个儿面前,只差叫一声“爹”了。这一夙愿就近在咫尺却远若天涯,多暂能听儿子叫声“爹”呢?文静啊,你发发慈悲,捅破这层窗户吧!你还等啥,等啥时候啊?殷张氏没有注意殷明喜不动声色的心里变化,喜色的拿个红包递给吉德:“年年岁岁,平安吉祥!”吉德说:“俺这大了,接受大舅妈祝福就行了,这压……”大舅妈说:“孩子,有俺在,俺年年给你压岁。这吉祥!”殷明喜说:“这压岁钱可有讲究,不单单是给你们的零花钱,这叫驱‘祟’保子。相传啊,古时候有个叫‘祟’的小妖精,黑身白手,他每年除夕夜里出来,专门摸熟睡小孩子的脑门。小孩子被摸过后就会发高烧、说梦话,退烧后就会变成痴呆疯癫的傻子。大人们怕‘祟’来伤害孩子,常常在除夕整夜亮灯不睡,这也叫‘守祟’。这里还有个故事。有一户姓管的人家,老俩口得个老来子,十分的疼爱。在这年三十晚上,为防‘祟’来倒乱,老俩口不睡,一直逗小孩子玩儿。那小孩子哪有不困的,受不了就先睡了。老俩口啊,就拿红纸包了几枚铜钱,放在小孩的枕头边。老俩口年纪也大了,扛不住就睡着了。老俩口刚睡着,一阵阴风吹过,黑矮的小妖精‘祟’就蹑手蹑脚进了屋,刚伸手要摸孩子头的时候,突然孩子枕边发出一道金光,‘祟’尖叫着逃跑了。这往后就传开了,家家大人们效仿,给孩子压祟钱。这日久天长,‘祟’和‘岁’同音不同字,就演变成今儿个的‘压岁钱’了。汉朝的时候叫‘压胜钱’。专铸这种像似铜钱的‘压胜钱’,市面不好花的。上面铸有‘万岁千秋’、‘去殃除凶’等话和龙凤、龟蛇、双鱼等吉祥图案。现如今啊,多实恵,压了‘祟’又有了零花钱。”吉德听了,喜乐地起身说:“谢大舅妈!”
吉增“咕咚”一跪,唬唬实实的“咚咚咚”把头磕在灰黑地砖上,“俺不会说啥好听话,麻应人,祝两个老的开心又硬朗,不说了,啥都在头里啦!”接了压岁钱,一高撺儿老高,“哞啊哞啊”在红包上亲了两口,“还是大舅、大舅妈好。从打俺记事儿起,头磕的生疼,也不见有压岁钱。俺伸手管爹要,爹脱下鞋,就‘呱呱”赏俺两鞋底板子。”
“爹娘没给你压钱儿,这二哥你可瞎扯?”吉盛说着跪下,“大舅过年好!祝大舅新的一年里,生意兴隆通四海,买卖火爆达三江。”吉盛满脸灿烂的磕头,“大舅妈过年好!祝大舅妈来年抱孙子,当舅奶奶!”殷张氏喜滋滋的说好,“俺就盼这一天哪!”偏心老疙瘩,多塞给吉盛个红包。
百灵、艳灵、好灵和蔼灵姊妹四个也依次磕了头。
轮到爱灵,穿的彭缎棉袍滑,麝鼠皮毛也光滑,一着忙,没跪好,跪到垫子边边上了,嗤溜滑趴下了,“哎哟俺的娘哟”,又往起爬,越急越嗤溜嗤溜的,笨拙拙的爬了几次也沒能爬起来。众人也是找乐子,瞅爱灵滑稽相咯咯的笑。吉盛乐得哈哈的扶了一下,爱灵感激的瞥眼吉盛,这头就冲殷明喜和殷张氏磕下去了,心想的是感激吉盛,嘴上的话也就秃噜嘴了,“三哥哥过年好!”艳灵咯咯的说:“老妹子你给谁拜年呢啊,嘴都瓢了?”爱灵不觉个个嘴上说错了,一扭头,剜下艳灵,嘴硬的说:“给爹爹、娘啊?”说着,爬起来一蹦,扑到殷张氏怀里拿过红包,拿小手“哗啦”抖落一下,“娘,不成双成对吗,俺咋一包压岁钱呀?”大凡老丫儿都自来娇,加之殷张氏平常也偏爱的惯着。殷张氏把爱灵搂抱到大腿上,“哥哥、姐姐都是一个红包啊!”爱灵鬼道的把嘴贴到殷张氏耳朵上小声说:“娘好偏心,你给三哥哥俩个红包。”殷张氏听了一惊讶,拿手点下爱灵的热亮盖,“你这小丫崽子,眼可贼星了!”爱灵一乐,“娘,俺不告诉他们。”说着出溜下怀,跑到殷明喜怀里,拽过殷明喜耳朵,悄声说:“爹,俺告诉你一个娘的秘密,娘多给三哥哥一包压岁钱。”说完,妖叨的剜哧下眼珠子,“拉勾!”殷明喜喜爱地说:“小鬼头,爹还能出卖你呀?”父女俩拉着勾,爱灵说:“那还有准呀?一躺下,娘净往爹爹耳头里吹风。”
“哈哈哈!”
殷明喜爽朗的头一次大笑。大伙儿不明爱灵捣的啥鬼,叫殷明喜这么开心,也都随帮唱影的哄堂大笑。
殷张氏笑着起身,“爱灵,你小丫崽子,告老娘啥状呢?”爱灵嘻嘻的扑向殷张氏,抱住大腿,仰脸说:“俺是说娘没有多给三哥哥压岁钱。”殷明喜瞭眼殷张氏,这下子更是乐得开怀,哈哈的前仰后颏,“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呀!”吉盛咧嘴哈哈地得意瞅瞅众姐妹兄弟,众姐妹兄弟相互勺勺,蠢蠢欲动就想蜂拥要掏吉盛的衣兜,吉盛心说不好,抱过爱灵,跑着在爱灵小脸蛋儿上死命的亲了一口,“下饺子,放鞭炮喽!”
吉盛这一喊,把候在门厅里的一个帮厨伙计喊进屋,正撞见要往出走的吉德:“大少爷,祭祖的年夜菜和饺子已煮好预备好了,供上后,咱好上菜下饺子。”吉德一瞅一愣眼,喜出望外,“你?仇九!”仇九说:“是我!”吉德高兴的叫过吉增和吉盛,“俺仇师傅的儿子,老三。”吉盛忙问:“你咋在这儿?俺的师傅他们可好?”仇九说:“你们出徒走后,咱那铺子大掌柜得罪了东洋人,铺子叫东洋浪人一把火给烧了。大掌柜寻思不开,一气之下上吊了。伙计们树倒猢狲散,我爹和你们的几个师傅都另找炉灶了。我没地场去,我爹捋着吉德的须子,冒蒙叫我扑奔你大舅来了。殷大掌柜是好人,就收下我,在账房帮忙。你们来后,我一直在外面收账,下半晌儿都黑了才到柜上,苏四叫我到府上帮帮厨,也省得我个个儿起炉灶弄吃的了。咱闲下来再聊,这时辰不等人,要吃年夜饭了,耽误不得。大少爷,哈哈,苏四交待我这么叫的,冷不丁的,还不太顺口,别嘴!”吉德说俺还叫你三哥,你叫俺啥都行。回头对殷明喜说声,跟仇九给老祖送年夜饭去。
上了供,出了中堂门,下饺子鞭炮就响了,全镇子此起彼伏响开了锅。吉德望眼夜空,不时有鞭炮穿上夜空爆炸开来,像绚丽璀璨绽开的花朵。
吉德问仇九咋没回家看看,仇九说是想回去了,可路途太远了,又不好走,只能邮封信回去,心里有就行了。
“往家寄钱了吗?”吉德关心的问。
“搁柜上赊了十块大洋,两年的工钱,在临江州、密山府、富锦县要账时就寄了,估磨着,现在差不多收到了。”仇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