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转轴子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数落个没完,小转轴子惹了祸似的,靠墙顶了闷,一言不语。吉德想,小转轴子在他生意上,没少嗤尿削屎橛子。老转轴子最能转转了,巧言令色,一贯口心不一。他骂小转轴子,实则那是拿家狗骂野狗,半斤八两。小偷捉贼,一个味,全是贪小便宜!红脸白脸全让他爷俩唱了,这是哭穷啊,无非是想借银子。鹤立鸡群,羊群中的骆驼,谁不知道老转轴子家底厚实啊?装憨,蟹匡蝉緌,肉包子醢在肉墩上,俺得琢磨琢磨。
吉德低头默默地思忖。不借,伤了面子!借,咋个借法,抵押?那不趁人之危,跟松木二郎一路货了吗?吉德左右为难,十字路口啦,咋说也不能瞅着老转轴子叫东洋人掺和他的绸缎庄啊?帮一把吧,这里是不是还有啥猫尿尿的事呢?有了,投石问路,就说:
“转轴叔,你瞅这样儿行不?水大漫不过船去,松木二郎说的不也没有和约,不就是嘴皮子对嘴皮子的事儿吗?这就好办了。松木二郎再来催要货款,你叫他把货拉回去。他要不干,你管他要他说的凭据。”
小转轴子一听就跳起来,指着吉德唔嚎,“吉老大,你这话不是白说吗?你以为就你能想到这一点上,俺爷们都是白给呀?好话说了三千六,松木二郎赖上了,就王八咬鸭蹼不撒口了。你小子发了,有啥了不起,目中无人了?小人!小人!爹,走!哼,大不了把货款当股份了,能咋的?”吉德忙站起,对小转轴子说:“小哥,你别草包肚子自找火呀,俺这不是帮你想辙呢吗?他松木二郎能赖,货在你手里,你怕啥,你咋就不能赖呢?他不仁,你就可不义,你干啥非打肿脸冲胖子呢?俺看你背着你爹,你和松木二郎背后还有啥猫腻吧?”老转轴子看吉德说到点子上了,就说小转轴子,“你王八犊子吵吵个啥呀吵吵的你啊?你再吵吵扒火的,你不把大侄子一份好心当驴肝肺了吗?大侄子,你说俺咋耍赖?只要治了松木二郎这个东洋鬼子,俺啥都可做。俺就不信了,在咱中国地盘上,还能叫小鬼横行欺负人了?”吉德走到小转轴子跟前,把小转轴子按在椅子上,“生啥气呀小哥?就你和松木二郎有啥说道咱也不怕,不没给松木二郎猫尾巴根下留啥屎壳郎吗?”吉德又回身坐老转轴子旁的椅子上,“叔,松木二郎要是不拉货,你就把他的货扔到当街上,谁愿拿谁就拿,你就不管了。左溜你也没给他钱,又没凭据说这货就是松木二郎的,你瞅那小子傻眼不傻眼?叔,这事儿呀,俺算看明白了。这批货,只不过是代卖。俺要没猜错的话,你们和松木二郎是五五分利,对不?”老转轴子不得不点头,成认地说:“大侄子啊,啥事儿也瞒不过你的眼睛,是那么回事儿。俺是想啊,压压价,把松木二郎这批货留下,明年东洋货一定得涨价。大侄子,俺手头头寸有点儿不顺手,你要能通融通融,就栽巴俺点儿。利吗,好说,你也不能讹俺,你看你……”吉德心里这个乐,爷俩一唱一合,蛆蛆终下蚱了。这蚱下的,也不分个人,下到俺的头上了?
吉德就出主意地说:“转轴叔啊,这不是栽不栽你钱的事儿,俺一贯不赞同咱中国铺子卖东洋货。你想卖东洋货,东洋人巴不得呢?你不和松木二郎五五分成吗,回去跟松木二郎说,把分成比例改一改,再涨价,你拿大头,那不比压下货强多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在商言商,哪有白捡的银子啊?你拿那土鳖利息,还不如狠狠咬东洋人一口,赔挣的,还不担风险。松木他如不同意,你就拿嘬住他,不代卖了,拉货!松木都得舐痔吮痈,跪下求你。他不知道现在东洋货多臭啊?你给他摆上柜台就不错了?要篙俺哪,墙上挂门帘子——没门!水上赶车,没道!”小转轴子搁眼皮耷着吉德,歪擓地说:“爹,那还硌叽啥呀,嘴上贴封条,都封门了?俺告诉你吉老大,扬嘣啥呀,人没有求不到人的时候,缺了你个臭鸡子儿,还不做槽子糕啦?大姑娘不扎耳朵眼儿照样上花轿,看俺的东洋货咋压垮你的。到时候,你吗吗山羊的来求俺,别说俺篙屁股臭你?爹,咱走!”小转轴子来拽老转轴子,老转轴子照小转轴子屁股踹一脚,对吉德说:“这败类玩意儿,比大侄子大好几岁,都三十了,可就是不立事,你说可咋整?大侄子,不瞒你说,你叔还有件事儿求你。娘的,叫这点儿东洋货闹的,今年盘大账不咋的,欠伙计工钱还没着落,你叔过不去这个年了,你栽巴俺点儿,过五过六的,俺就还你。大侄子,这你可不能一推六二五呀?这可是铁秤砣实心的。俺要说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生孙子叫它没屁眼儿?”小转轴子冲老转轴子死牙赖口地喊:“爹,俺可告诉你,你嘴上积点儿德,那可是你亲孙子,没屁眼搁嘴拉屎啊?求他,你还搭上个孙子,置当吗?”老转轴子又踹了小转轴子一脚,“你娘腿的,你给俺滚回去,这没你的碴儿,不争气的东西?”小转轴子一甩髻子,气哼哼的,急咧咧地要走,吉德忙离座拉住小转轴子,“小哥,你别走,俺可是看你面儿给老爷子一个脸。咱俩高矮是一辈的,有话好说好唠,跟老爷子,俺有点儿打怵。瞅老爷子低三下四的可怜相,俺真有点儿看不下去眼,这个事儿呀,俺和你说,叫老爷子先回去。”
老转轴子看吉德死乞白咧的不放小转轴子走,还叫他走,这有大佛腰他不抱,反倒啃起佛脚来了,这鬼小子又玩啥花花肠子?今儿就是老虎嘴里的肉,俺也要弄点儿解解馋!吉德俺就不信了,你再精灵百怪,俺豁出这张老脸皮,你也得打牙往肚子咽,仨瓜俩枣你都不吐?
“大侄子,你还信得过他,不着调的玩意儿?你有啥话不好说,尽管说。俺也不多栽,栽五千块现大洋,开春一换季就还你。咋,你还怕俺赖账不成?俺和你大舅多少年的交情了,俺坑谁,也不能坑你啊?要没过不了河的事儿,俺也不会跟小辈儿的讨这二皮脸了!”
“你瞅你老说的,你和俺大舅那嘎达的,那就是擗不开的双棒苞米。”吉德拉小转轴子坐下,“所以呀,俺抹不下脸来跟你说。俺和小哥般大般,有啥话好掰哧,就像你跟俺大舅一样,没有反正,跟你老咋说,说深了不是,说浅了也不是。按理说,叔缺这五千块大洋吗,那可笑杀天下人了?叔是听了篝火狐鸣,绸缎同业,争一箪食一豆羹,俺略胜一筹,你臭肉来蝇,自知其由,而忘了管鲍分金,想脔卷抢囊,哭穷谋心,找个平衡。五千块大洋,对德增盛这大买卖家来说不算啥,赊得起。不过,咱们越是近巴,越要先小人后君子,不把丑话说在前头,因为这点儿小事儿闹的脖粗脸红的,那就没啥大意思了?叔,小哥,你看这么办。今儿咱都在轧账,明儿一准把这事儿办喽!叔,明儿你老就不用来了,叫小哥来就行。立个字据,这事儿就算完了。”老转轴子感激地说:“蝮蛇螫手,痛快!俺知道你烦恶东洋人,就拿这话激你,想揩你点儿油。不过,俺和松木那桩买卖是实情,你那主意好啊,可给你叔破了闷了!哈,你不愧是殷明喜的后代!”小转轴子嗤溜下老转轴子,“爹,你胡嘞嘞啥呢,啥后代不后代的,大外甥!你啊,哪来的那些废话,老了老了,小舌头还不会说话啦呢?大兄弟,才话语带风,呛着嗓子了,请多原谅点儿。俺不冲你,是俺跟俺爹闹别扭呢。既然你大仁大义,俺还说啥了?爹,走吧!”
吉德送老转轴子爷俩出了后大门,瞅着老转轴子爷俩胖墩墩的后身,晃着头,嘿嘿冷笑两声回转身,往回走,“这人,明争暗斗就算了,还耍磨磨丢,哭穷卖老,明敲暗打,舐血得车,敲俺竹杠,‘吃大户’……唉,卖东洋货,蟪姑不知春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嗨……”
老转轴子夯个老脸,昂个小脖儿,拧拧搭搭的甩着胳膊嘎游,对小转轴子说:“吉家老大这孩子,蛇入筒中曲性在,心太善,架不住老狐狸磕头,黑瞎子上苞米地,连嘘带耪的这一瞎掰,五千块到手了。这孩子说的话,心揣镜子,可就不愿撕破这张脸儿,明知是敲竹杠,硬是黄连漱口再吐出洗脸。混儿子你说啊,咱一个几十年的老号,咋就挣不过他德增盛的一个绸锻专柜呢?”小转轴子瞥下老转轴子,“那你说呢?人家量布涨尺不说,赠寸布,还根据绸缎的缩水性馈赠缩水。咱呢,你教的绝招,量尺镫布押尺!那一镫,再一尺压一分,谁一量,傻子都明白,就傻你一个人了?”老转轴子狠呔呔剜下小转轴子,“你懂个屁,不镫布、不押尺还有赚头了啊?俺这股邪火算不憋挺慌了,叫吉家老大窝火去吧!不管他。吉家老大屁眼儿没屎流的全是油啦,咱先弄俩钱花着,再叫成士权这些大买卖家拱拱地儿,吉家老大䞍等黑瞎子烤火,掌焦毛净!呵呵,这钱啥时还或还不还,那可得看马王爷高不高兴,阎王爷腾没腾出功夫喽!”小转轴子看老转轴子一脸肉嘟嘟放花,一副得意的神情,“猪八戒大布衫子,你还呼搧起来了呢?爹,你先别得意,吉老大这小子也不白给,等他反刍,明儿还不知咋样呢?他斗不过老的,别拿俺开刀呀?哎呀爹呀,咱们是不是上他的缓兵之计了?他明儿来个金蝉脱壳,像他大舅玩失踪,再装迷糊,不认账,那咱唱的双簧不白忙活了吗?”老转轴子说:“俺说你小子干饭白吃了吧,那吃的咸盐也顺尿了?小子哎,吉老大比泥溜够子滑溜,明儿盯着点儿,豆芽儿一冒锥儿,就掐住尖儿不放。哼,吉老大呀,这好戏刚开锣,咱们爷俩只是开个头,耗子拉木锨大头在后头呢,俺看他咋收场?谁叫他那铺子包罗万象,死对头多着呢?乞讨的,上吊的,要踏破德增盛门坎子了哦?”小转轴子嘿嘿,“你还商会副会长呢,不就惦记那空的会长宝座吗,你坐下,准化了,也就眼馋眼馋吧?”老转轴子一瞪眼,“放你娘个狗屁?”
吉德送走老转轴子爷俩后,刚刚坐在椅子上,望着墙上的挂钟发呆,小学徒进来禀报说:“大昌杂货行成士权大掌柜来拜访!”吉德哼,“哦,咋拧脖子的都上门来了?快请!”小学徒出去请成士权进屋,吉德迎到门口,“哎呀成大掌柜,大忙人,欢迎啊!请!请坐!看茶!”
成士权头戴个大狗皮帽子,大棉袍外罩个羊皮坎肩,一双旧黑布棉鞋,一脸愁眉不展的样子,对吉德拱拱手,就竟直走进屋,一屁股跩坐在椅子上,把帽子甩在茶几上,两手痛苦地抱着头,一个劲的唉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