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老三怕天有不测风云,信不过大帅,那少帅更不在话下了。他起绺子当初就是守土保家。这源于一个好端端的家园被江北胡子刘三虎捣毁,老婆守节跳入松花江。原指望着拿了民脂民膏的官府会剿匪报仇雪恨,可官府不吭不哈,连个屁都没挤出一个,****蛋都没踢一脚。他明白了,指山山塌,靠树树倒,爹死娘嫁人,只有学水泊梁山好汉,以矛对矛,以盾对盾,自个儿救自个儿,揭竿而起这一条路可走。这世上法则就是弱肉强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子泥。子泥呢,只有被边缘的命,你又能吃谁去?为守土保家,防贼于未然,他叫吉德通过面包房掌柜涅尔金斯基买枪扩充实力。
这期间,阴历七月二十是黄道吉日,大鼠、小鼠、大牛、二牛上了镇上的学堂。
吉德哥仨闯关东那会儿,留宿在杨树坡,结识糟老头的姑娘雀儿。糟老头死后,雀儿无处可去,就拽上在卧虎崖落草为寇的哥哥草爬子,投奔吉德。草爬子在彪九商团弄个差事,雀儿经吉德撮合,嫁给了德增盛账房掌柜仇九。
杉木等东洋人搧呼几天,一看没戏,也老实了。
年初岁尾的大腊月底儿,老天纷纷扬扬下了一宿罕见的鹅毛大雪,姜板牙在发凉的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了。按他早睡早起的多年习惯,天杀黑儿,掌灯一个多时辰,就要钻进热乎的被窝里搂着小老婆香香“烀猪头”了。天灰蒙蒙亮,就把拱在他怀里的香香往旁边儿一推,爬起来了。今儿几儿呀?冬至节气都过去大半拉月了,最长的夜头子早过了,这窗外咋还不见天亮呢,他个个儿心里也纳开了闷,是个个儿睡够了,还是老天爷阴了呢?哎呀,这炕咋又凉又硬,硌得浑身哪都疼啊!
李妈这小老妈子也不妥滑的懒啊?从打老打头的死了,她更是溻不住炕头,勤快的有时候都烦人。炕烧的是应时应晌,躺下烙,醒来还热,猫鸟雀动的就把炉子捅着了,拿眼瞟着你把她烤热的衣服拿给你穿上,还摸摸馊馊的看你穿的是否淤作,趁机捏一把啥的,就知你这夜放没放马。没放,那瞅你的眼神就放花。要放了,那瞅你的眼神一剜哧,嘴撅撅老髙老高的不乐意,还拿炉钩子醢醢的比量还在熟睡的香香。
香香也是冻的吧,也不懒觉了,浑身哆哆嗦嗦,小猪拱咂小猫喜裆的直往姜板牙暖和地方钻哧,“哎呀老爷,昨晚这炕李妈也没少攮纥囊,这咋的啦,压两床大被,这天还没亮呢,咋就凉了呢?老鬼,你身子咋也死人坯子的冰凉冰凉呢?”姜板牙拿老山羊胡子蹭着香香的热亮盖,一手揉摸着香香,“你那窝里阴骚气烧的,多暂挂过霜?前些日子,我去外区圩子收租子,你是不是又蹽地窨子去了?沟满壕平的造个饱,又饿了?”香香在姜板牙怀里泥鳅地撒着娇,老鹞子强吻老家贼,小红嘴儿死命地裹吃着姜板牙皱皱巴巴咂咂头,把几根长长的老杂毛裹进嗓子眼儿,干呕了几下。姜板牙无动于衷,有些反感的厌恶,香香痛恨地说:“老死鬼!懒驴不上套,上套不拉磨,这打咱沾上那地气后,就觉你哪有地窨子底气足啊?身子要都指望你,这还不饿我个好歹的呀?你想吃醋,搁啥,得有那章程,你配吃醋吗?你吃得起那醋吗?要不行,你休了我,省得咱俩都活受罪。”姜板牙嘿嘿冷笑,冷落落地说:“我休了你,我不认可。让你撑撑死,饿饿死,也不能叫你饱食终日,你别白日做大春梦了,死喽你那条心吧!我只把你和曲老三那事儿,当无!不认账,就不受那王八气,你也给我戴不上绿帽子?那癞蛤蟆肚子咋大的,是生闷气气大的。有你在我这炕上嗯达着,曲老三就不敢咋刺儿,王福就好挟住了。你是我的护身符,挡箭牌。我叫你俩当贼偷,老欠我的。哼,咋样儿,我的香香?”香香也不生气,拿笑脸儿气着姜板牙。姜板牙也不生气,也拿笑脸儿气着香香。俩人对着笑脸儿一会儿,哈哈都乐开了。
“哎呀,腊八冻掉下巴。腊八粥喝了,下巴没掉,粘住了。冬至胜大年的酒也喝了。这小年二十三眼瞅就快了,给升天的灶王爷嘴里塞块儿糖,叫它嘴甜点儿,说咱的好话。嗨,昨儿是阴历十七,今儿应该是公元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民国十七年阴历十二月十八呀!妈妈腿的,这日头爷到这大冬天也发懒,不愿爬起来,天咋还不亮呢?县上五区发了青天白日旗,让村屯都挂出去,说是改朝换代,张氏小朝廷结束了,今儿民国了。妈拉巴子的死了,小六子励精图治,依蒋制倭,东北王割据的朝代结束了。我听说,这小六子挺邪唬的。大帅老臣和小日本的话他谁的也不听,一心拧劲儿的和那叫老蒋头的拉近乎,摽膀子,算是统一了天下。奶奶的,咱管得了谁坐天下吗?一朝一代,哪个不是苛政猛于虎,能少了苛捐杂税吗?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这又不知多了几个和尚呢,老百姓还不得干嘎巴嘴儿连西北风都喝不上啊?龙多靠,龙少涝,今年虽说是九龙治水,可能应在少帅这真龙天子横空出世身上了。风调雨顺的。九成半的年景,摊上了大丰收。”姜板牙摸摸瞎的划拉着洋火,“噌”在炕墙上划着,照亮了屋,下地点上蜡烛,又回身披上羊皮袄,穿着裤子,老夫少妾闲嘎搭牙,“可再好的年景,顶个屁,地租不涨,我这把老骨头也架不住慢抽筋乱拉肉啊?该死的胡子,净吃大户,衃(pei)秧的,一到年关就勒索。你不拿吧,咱个大财主,哪惹得起呀?你那曲老三,更不是物,今年又增加了两千块大洋。美其名曰,说是要守土保家,防止罗圈腿捣蛋。这倒和少帅唱的一个调门。叫啥收回国权,还设了卡哨,不叫卖日货。亏着我那宝贝姑爷没卖那玩意儿,要不弄个臭名不说,还得亏本?香香,你说咱那小鱼儿够皮实的了,多大个小髻子,这才几年,生了四个小蛋子了。一个个的,都生龙活虎的稀罕人。”
“你呀,你能跟你姑爷比嘛?”香香套上皮袄,又委进那凉瓦瓦的被窝,趴在枕头上,拄着尖下颏说:“那刷刷的才戴劲儿呢,一宿来那几下子,多舒服的事儿呀,能不揣羔子?篙到我身上,也照样生一帮。你那玩意儿都是瘪苞米,还耍赖不愿点种呢?我这辈子是算倒大血霉了,喝凉水都塞牙,嫁给你这么个糟老头子?倒是不缺吃不少穿是实话,可有一样啊,跟守活寡没啥两样儿?老大叫你揣咕够了,有儿有女有孙子外孙儿的。人家就吃斋念佛的修行,保佑两儿子战场平安姑娘多子多孙。我头前那几个小的,哪个占下了,都叫你揣咕死了,一个后人也没留下?可我呢,到老了,你一蹬腿,我指谁去呀?还不是得瞅老大的脸色,吃人家的眼下食啊?我这命跟黄连似的。十三岁家里摊上一场官司,叫恨心的爹妈卖到那地场里,换钱打点儿了官府衙门的贪官污吏。那么点儿,骨头都还没长成,一天整的身子都散了架子,还落下个病根儿,一天没爷们那啥就浑身痒痒,没着没落的。你这老东西,个个儿不行吧,还老牛净捡嫩草啃,豁牙带漏风,啃的糊拉半片的,一点儿不脆噌的解嘠渣儿,叫我上哪生小孩儿去呀?唉,可咋整,这都愁死我了都?”姜板牙穿好了,趿拉上鞋,拿蜡照照墙桌上摆的西洋大座钟,“妈呀是起早了,才子时。”香香咯咯的乐,“你耳朵不济,你啥眼神呀?钟摆都停摆了,没弦了。”姜板牙回头冲香香一笑,“可不咋的,净抓瞎!不服老不行啊,盯一噶达不打转了。还是你眼睛尖,那老远?”
姜板牙端着蜡台,走到窗前,拉开玫瑰色大绒布窗帘,造的一愣,“哎呀香香,玻璃窗净是霜,这窗外黑乎乎的,不是叫雪糊住了呀?”香香下地摘下獭裘披上,走进窗户往外看,“我说到时辰天咋不亮呢,是大雪,把窗户捂上了,上哪有亮去?”香香急吓吓地说:“这雪看样子不小,把房子都捂住了吧?这、这,快叫人哪?”
姜板牙擎着灯,推开屋门,来到堂屋,拉开房门,一堵雪墙,上印刻着门模,把门糊的严严实实,只滑落一点点儿雪末子。姜板牙走到对门西屋,敲门叫醒李妈。李妈披着绸布棉袄,光着脚儿,推开门,一脸疑惑地问:“老爷,鸡还没叫,天还早呢,有事儿呀?”姜板牙惊讶的一楞横,拿蜡对着李妈说:“你瞪眼说瞎话,都晌午啦!”李妈一愣神儿,以为姜板牙得魔怔了,问:“晌午了?老爷,你不是睡花达了,这还黑着天呢?回屋睡吧,天亮我招呼你。”李妈妩媚的推着姜板牙,姜板牙不耐烦地一甩髻子,嚷着,“你嘚嘚喳喳啥呀,快穿上,房子叫大雪捂上了!”姜板牙走开,李妈才看清叫姜板牙大个儿影子挡住的房门口,“快扒开门,透透气,看别捂死在屋里喽?”
李妈啥也不顾的,拿起煤铲子就抠门口的雪,香香也不装小老婆了,拿手抠着雪。姜板牙把蜡放在红木圆桌上,满屋遥哪也没踅摸着合适的家巴什,就拿一双鸡爪子的大手,够门楣下头的雪往屋地里挠。这下可好,下头哈腰抠雪的李妈和香香,倒被弄了一头一身雪,埋了半截。
“咱这么整不行,人都埋住了。得把雪往屋地倒。”李妈说着,拿来洗脸的洋瓷盆子,往里舀雪,“这九龙治水,蹽年根儿来下,老天爷真会添活人。这大雪要是搁麦收或者上秋下,那就胎歪了,啥也别想收了,还不扎脖儿脱裤子啊?”李妈问:“老爷,扎脖儿咋还脱裤子呢?”香香拿嘴哈哈拔红了的手指,“李妈你是装啊还是真不懂?吃不上,喝不上,光屁股能干啥,卖呗!”李妈哎妈呀地叫着说:“吃不上,喝不上,谁还有心思买呀?就瞅着,也没那力气那啥呀?”香香一乐,“没力气,就像黑瞎子舔掌舔呗,还解饿又解馋!”李妈脸一红,“哎呀妈呀,香香奶奶可真够拉哧的。说得我直恶心,想吐。我可听二人转唱过,说唐朝宫廷糜烂乱糟,太监给娘娘妃子舔那啥,闹了半天舔那玩意儿,这还真有这事儿呀?”
雪,像棉花糖似的,绵绵的松软,姜板牙在门口的半截儿腰掏开一个够一人钻的洞,趴着身拱着头拿煤铲子往屋里扒着雪,李妈手忙嘴也闲不下,“老爷,这帮黑杀风才阴的天,我躺下那会儿还没下呢。这一宿,搁簸箕,搁大笸箩倒,也下不成这样啊,准是有啥说道?我听老辈人说,那年闹毛子,也下过没树埋房子的大雪,老厚了?这雪,是不是下得也有啥说道啊?”香香也说:“我寻思也是。咱这噶达老胡子头大帅死了,小胡子头少帅不听小日本吆喝,又架不住啥光头的忽悠,小儿马驾不了车辕,这不招安了,又民国了。啥民国不民国的,别指山卖磨了,我撂个谎搁这噶达,用不了多长时间,不是闹鬼,就是闹蛮子。这雪下的就邪性,老天爷是感动了,还是怨恨了,谁知道呢,下这么大雪?”
雪洞掏人一抻腰那么深了,“啥民国,咱不懂。我的天,就知道家有一个老爷,啥都白扯?”李妈说着,就撅个圆溜溜的******趴爬进雪洞里,换下拉风匣呼哧带喘的姜板牙。香香向姜板牙甩着媚眼,撅嘴的一撇,“老泡卵子,刚搭胯就非哧上了,还能干啥?”李妈在雪洞里没听清香香说啥,就够够回头问,“说啥呀?”姜板牙“啪”一拍李妈大圆屁股,“可长个耳朵啦啊,骚啥,干你的。”李妈三四十岁倒是比姜板牙年轻,小煤铲子刀片削大白萝卜似的,一会儿身后就堵了雪。姜板牙和香香搁瓷盆子往外擓又拿手扒的,屋里堆的雪都顶炉筒子了。
“啊?”
李妈一声怪叫,“咋啦李妈?”姜板牙头探进洞里问,叫李妈急瞎后褪的******把姜板牙拱个后腚墩儿,仰坐在地上。香香“妈呀”的一手拉着姜板牙,一头够够的往雪洞里喊:“李妈你在那噶达闹啥鬼呀?”灰暗的烛光下,李妈黑影随着舞动的煤铲子鬼魅的晃动,扬起铲下,突然叫从雪里冒出个亮光光秃脑壳吓的魂飞魄散,不自主的后褪,惊魂未定地问:“你是人是鬼?”李妈听人说过,水中有水怪,山中有山妖,林中有林鬼,草中有草魔,还从没听说过雪中有啥妖魔鬼怪的。活见鬼了啊,这花达脸儿的,亮亮个秃壳……“老爷,别怕,是我,胡、胡……”李妈拿着煤铲子比量的要醢那闪亮秃头,“你、你胡仙变的我也不怕,啊,你是胡子头草上飞?老爷,不好了快、快找地场藏起来,钻、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