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姓这个最早对外开埠的古镇,自古就商贾云集,商业繁华,是下江货物的集散地。三姓是宋代金国的都城,虽然五国城毁于战火,但大街小巷依然保持完好的原貌,古香古色,古风古韵。日寇大举入侵,李杜将军的抗日队伍李团总带人,在城外进行了顽强的阻击抵抗,最后撤入大山,三姓落入日本人的魔爪,建立了傀儡的县公署。日本人刚刚占领,打着“亲善”的幌子,市面还透着往日的喧哗。大街儿上依旧热闹非凡,打把势卖艺的,拉洋片耍猴儿的,摆摊算卦批八字、推阴阳定吉凶的,戳桩挑挑儿卖小零嘴儿的,扎花儿捏泥人儿的,比比皆是。贩头儿、醉汉、赌棍、烟鬼、浪人、歌伎、娼妓、嫖客、宪兵、警察、汉奸、特务、国兵、‘插签’、地痞、无赖、乞丐,三教九流,五花八门。整条大街儿整条大街儿的,乌烟瘴气。酒楼茶肆、钱庄当铺、店铺商行、旅馆戏园、烟馆妓院、药房诊所、日满会馆、商会会馆、车水马龙。时而有日本守备队的巡逻小队明枪明刀,晃摇膏药旗,穿街而过,显得那么的跛腿和硌眼,让人感到蒙羞的脸红,癞疤似的玷污古镇久远的文明。满洲的靖安军戳大街儿站岗楼,一脸的穷酸相,见了日人一裤裆的损色样儿。最为招摇的是挎盒子炮的便衣侦缉队和手拿棒子的“棒子队[多数是国兵漏子和入了日藉的二鬼子鲜系人,头头多是日系琉球人充当,维持治安和临时充当劳工],个个贼眉鼠眼,横冲直撞,苍蝇似的招人烦,耗子似的人人在心里敲着拨楞鼓喊打。这群虎豹豺狼的后腚眼儿,瞅上去时而找找茬儿,挑挑刺儿,勒索两小钱儿,上酒楼逛瓦子。其实骨子里透着猪狗不如的祸心,就像落在房梁脊上丧家门的灾星猫头鹰一样,人眼的背后,蝙蝠般的撷取良知人的血浆,鹰犬般的为狗皮膏药上镶金嵌银,丧心病狂的拿着祖宗的脸,当倭寇的屁股垫裹脚布,死心塌地的当个狗奴才。
美娃抱着小胖儿,挤挤擦擦,顺大街儿向西往娘家走。小胖儿在美娃怀里这个不老实,瞎揉糗,东张张西望望,小眼睛珠子滴溜儿滴溜乱转,紧忙活也不够使,挓挲两只小手,够够呛呛,喳喳呼呼,要这看那,忙活得美娃一脑门子的汗粒子。遇到弹棉花糖的,小胖自个儿出溜下怀,蹦跳地就奔摊儿去了,拿了根,浪不丢的转过身儿,歪个小脑袋朝美娃显摆。美娃撅个嘴,装着生气,小胖儿贴贴乎乎地凑过来,撬着两个小脚儿,拿棉花糖往美娃嘴上够,美娃噗哧笑了,蹲下身儿搂过小胖儿,小胖儿忙不迭歇的把棉花糖往自个儿的小嘴儿里塞,美娃瞅了这个笑,说了句“小嘎豆子!”
路过旗人的那家铺子,碰见爪髻梳在头顶的在旗老邻居,那婶打铺子里走出来,美娃老道的客套地问安,“那婶好!老长时间没见了,身子骨还这么硬朗,福份哪!” 那婶登了登浆捶得很板正有些发亮的宽袖旗袍,又理了理擦了篦麻油发光的黑头发,微笑地说:“美娃啊,这小小儿越长越像你了,好俊!子像母,福禄寿;女像父,做贵妇,这小小儿有点儿福相。生这小小儿那下晚儿,我和你妈踩的生。小小儿刚哇哇落地,我和你妈就进屋了。”美娃向前推了推小胖儿,“叫姥姥。”小胖儿乖巧地叫了声“姥姥!”。那婶疼爱地摸摸小胖儿的头,美娃问:“那婶,那叔可好?” 那婶老美地说:“好,老好了!至打宣统爷又坐上龙椅,咱那当了半年道台老爷光景就不一样了,蔫巴二十多年,又闪起来了,这有大半拉年没着影了。听说在新京混的不错,在皇宫里当差,又拿俸银了。头些日子,还让县太爷转交了咱一千块国币来呢,说是过段日子接咱全家到新京住呢。” 美娃买好地说:“我说呢你家大哥咋那么显派了呢,敢情父荣子耀啊!” 那婶说:“那可不?大小子在县衙谋个差使,叫啥协和会,当个啥书记长,反正大小的官,也都是个奴才,磨道驴,听喝!要是当初你嫁给咱家老大,你不也抖起来了,当上官太太啦!就怨你爹,死脑瓜骨,拧死的犟,说啥也不愿和咱旗人嘎亲这个?说咱旗人规矩大,礼数多,攀不上咱这高枝儿。打小你俩就要好,青梅竹马似的,到这暂,你大哥还时常念叨你呢。说白瞎你这么靓的人了,跟一个混混的买卖人有啥大出息,苦了你啦!” 那婶四处张望一下,压低眉梢地说:“不管咋说,美娃,我听你大哥念叨,各家铺子摊的官税还要往上长,还有那啥玩意儿公债,摊多少得认多少,咱这旮儿有些人都扛着呢。县里日本啥参事官激眼了,激呶呶地要下碴子,不搁哪整来不老少新的刑具,说是扒皮倒瓤也要收齐银子。你让你那口子,别老耍那仗性脾气,使啥横啊,可别整大扯喽?活动活动心眼儿,给那腿子或上头,碓点儿小票儿啥的,那啥的能少交不老少?咱家的铺子那啥,挂了株式会社的招牌,又有你大哥这面照着,啥嘎麻都没交。” 紧接着又添油加醋地说:“嗯呐,不是我讲究谁,我心里不搁事儿,嘴上又没把门的。我扫听你家铺子光景不太好啊,贵重的货都抵当了?还风传你家那口子,和朱大嘞嘞不捣哧点儿啥,反正不是啥好事儿?美娃,不是你那婶我多嘴多舌,你得留点儿心眼儿,这爷们的心野着呢,这山望那山高的。针鼻儿的眼儿,斗大的风,都是没舌头放的屁,臭乌糜!” 美娃心想嘴上没说:头顶长秃疮的玩意儿,明摆的老汉奸婆子,觉得有些话不投机半句多,就褶绺子说:“那婶,有麻烦您老时,您老可别推三拉四的,该念咒得念咒啊!啊,我妈这些天有些不淤作,想回去看看,赶天有空,咱娘俩再好好唠唠。”
美娃辞别了那婶,对那婶得意忘形的样子很是恶心,驱小利忘大义,德性?又一想,旗人嘛,养尊处优惯了。宣统逊位又登基,旗人好像夜黑头见了亮,阴雨天见了晴,有了出头之日,能不兴高采烈吗?一人得道,鸡犬生天,能不巴结吗?出水才见两腿泥,难免有些得意。美娃对那婶说的闲言碎语,有些往心里去了,就决定顺路到自家铺子里看看。
吉增当初接手殷氏皮货分号时,只是替大舅殷明喜照管。一来二去,大舅有意不管不问分号的买卖了,顺理成章地拱手让给了吉增。吉增打心里想把股本退还给大舅,可年年开销过大,入不敷出。久而久之,时间一长,不算自个儿家业也算自个儿家业了,吉增也就心安理得了,懒得再想这事儿了。美娃对吉增的胡作非为从来不闻不问,总有一种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想法。自打又有了这个小胖儿,美娃时常规劝吉增,要留心铺子的买卖,为孩子积攒些家业,再不能看米下锅,瞅着瓶儿打油了。钱,不能再挣一子儿花两子儿了,戒在点儿,得留些后手。吉增也赞成,可就是管不住自个儿,依然我行我素。美娃早有心到铺子上瞅瞅了,可临秋末了总是拥护点儿啥事儿耽搁了,拖到今儿个,美娃是再也放心不下了。
美娃到铺子门前,一瞅心里就有些发凉,觉得冷冷清清的。几个伙计懒散的站在门口,无精打采的。瞅见美娃来了,才提了提精神头,拢上前,“太太来了!小少爷好!” 美娃嗯了声,竟直走进铺子。铺子里没有一个主顾光顾,只有柜头趴在柜台上打盹。美娃扫着货架,挂着几张老羊皮和各类皮桶,浮着一下的灰尘。摆在柜台上狼皮啥的,也都是皱皱巴巴的。铺子里除了一张虎皮值点儿钱以外,再没有太值钱的东西了。美娃嗒然若失的二话没说,抬腿拽过小胖儿,沉默地走出铺子,心酸地落下一串串眼泪,洒在人海茫茫的路上。
美娃没有先回娘家看妈,而是原路折回,去找吉增算账,半道却又碰见了那婶。那婶正和开铺子的老儿指手划脚说着话,一见美娃一脸的阴云,满脸的泪痕,忙搭腔,“美娃,咋地啦?刚转身的功夫,咋像换个人儿似的呢?哪个鳖犊子欺负你了,告诉那婶,那婶为你出气?这不是乱麻地那会儿了,皇天在上,还没有王法了呢?” 小胖儿撇个小嘴巴,眼泪汪汪地说:“假姥姥,妈妈不知咋的啦,进了俺家铺子好好的,又出了俺家铺子就一直下雨,淋的俺满脸都是。假姥姥,俺怕,哄哄妈妈吧!” 美娃嗔嗒小胖儿一声,阴云强撕开笑脸,“啊那婶,没事儿,小孩子多舌?我一想我妈闹病,心里不落底,这眼泪就溜达出来了。我拉了点儿东西在家,这就回去糗。啊,那婶,回头见。” 那婶说:“啊,多孝心的姑娘,妈妈贴身的小棉袄啊,多会疼人儿呀!咱那老姊妹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我要有个姑娘多好,知冷知热的。嗨,来世重新脱生再说吧,不知脱生个啥,是驴是马呢?快去快回吧!” 美娃“哎”了声,逃瘟疫似的紧走两步,回头看那婶还在对她的背影指指点点。美娃心说:这老太婆,拉屎冒烟,火全在嘴上,好人坏人都让她做了。美娃一气儿走到了家门,铁将军把门,不知吉增去了哪里。
美娃抱起小胖儿,又直奔坐落在闹市的周家皮货商行。周家皮货商行这些年前店后厂的规模扩大了许多,定做的各类皮件皮鞋品种有上百种。制作的高靿皮靴,铁锤敲铁砧,响当当!制作的皮鞋,狗撵鸭子,呱呱叫!制作的靰鞡,炕干的鞭炮,嘎嘎的。在松花江流域,只要一提周家丑虎牌皮靴皮鞋,那叫个响,跟殷氏皮货商行的皮服和德增盛商行经销天津老城东马路郑字号皮货行的獭皮帽蓝狐围脖并驾齐驱,堪称北大荒三绝,享誉关里关外。美娃在乱哄哄的主顾堆儿里找到周大掌柜,见面爹也没叫,就把小胖儿一碓给了周大掌柜,头也不抬,竟直跑出铺子。周大掌柜蹭蹬不知事理,怔怔的“这、这,嗨!这丫头,抽的哪赶疯这?” 心里焖个葫芦,急出一股风,也紧随美娃身后跟出铺子。
美娃倚在铺子旁的一棵大龙须柳树下,竹管篪(chi)吹得呜呜的,泪人儿一般。周大掌柜呼哧带喘放下小胖儿,一脸的雾水,“姑娘,不挺好的吗,这是又咋的啦?老二那臭小子又欺负你啦?别光哭啊?你一哭,我这心就像猪婆龙[鼍龙,鳄鱼的一种] 折个儿。姑娘快说说,爹给你做主,还反了他呢?不行还像那年绑了,削他!”小胖儿仰脸儿扒个小眼儿瞅着周大掌柜,“姥爷,妈妈心里不淤作才哭的。找你,怕姥姥看了伤心,殃情病会加重的。” 美娃看小胖儿这么小就懂得她的心思,也就少了几分怨恨,抹干眼泪,“多嘴,小孩伢子!爹,姑娘泼出的水,你就不管了?那姑爷可是半拉儿呀,你总得管吧?”周大掌柜说:“那都是老程话,爹啥时撒手不管了?嗨,那老二,也大了,有老主腰子了,叫爹还咋管?” 美娃说:“铺子折腾啥样了,你老没看见?”周大掌柜说:“眼不见,心不烦。老二现在是身在商帮,心在花街柳巷,不务正业。我这棵老树,何尝没说过他?我俩的见的不同啊,我还能深说吗?丈人儿丈人,丈外之人,对你女婿,我是不能打,不能骂,深了不是,浅了不是,可我还是疼在心上,老在挂系着。”美娃说:“爹,老二和朱大嘞嘞打的火热,可粘糊了,不知捣倒啥呢,我看没啥好事儿?” 周大掌柜摸着秃亮亮的光头,生气地撅着毵毵(san)的山羊胡儿说:“朱大嘞嘞,就开杂货铺那个熊玩意儿?” 美娃眼里透着疑虑,“对!就是他。”周大掌柜“嘿”了声,“老二晕菜了?咋能和蝎子粑粑搅在一起呢?朱大嘞嘞净整些坑人害人的物件,大烟啦,拿桔梗冒充长白参了,狍子死胎当鹿胎膏蒙人了,多了去了?狗皮膏药,癞皮缠,喙腮喙舌,八哥稆生的玩意儿,坑了多少人了?我估摸他俩,哼,捣咕的肯定是大烟土。日本人归溜子抽税,对不挂牌的,查的紧,贩私烟儿可能赚大钱,可脑袋瓜子也得让人当瓢儿踩呀?作!作紧哪!老二他人呢?”美娃也猴急了,“人?他把我娘俩诓骗出来,反脚我回去,人就钻耗洞,没影了?” 周大掌柜一拍脑门子,“这傻狍子上道了!哼,老二不会亲自出马?小黄县,奸滑的脑袋就是比猴精,傻就在胆子比兔子小,孽就造在爱耍小聪明上,祸就闯在人心不足蛇吞象上。这臭小子,惜命不惜金,破财不搭命。我掐算着,他就在牡丹江岔口的老山坳窝棚里,烧着泥黄鸡,品着小烧酒,哼着鲁腔鲁调的吕剧小调,等待****的魁三。如果朱大嘞嘞交易得手,他坐享其成,坐收渔利。今儿下黑,我带几个人摸黑头,压卡子。如果事成,我就死猪蔫褪。如果事情有变,我就相应的‘切了[胡子黑话,抢]’。丫头,回去看看你妈吧,病殃殃的,啥事儿有你爹呢。” 美娃不是滋味地说:“爹,我听着你咋像编瞎话,你多暂学的半仙之体呀?能掐会算,装的倒像。别神叨叨地唬弄我啦,姑娘皮里肉外的,再亲也是人家的人,您老还是省省心吧!出了门子,有了孩子,我才知道,‘远道不挑担,千里不捎针’,感到肩头沉甸甸的。我是淹过的萝卜没有水萝卜脆噌了,在爹的心头搁的只是美娃睞眼的影子,哪还是当年的心头肉,掌上珠了?爹,你给我相中的小胖儿的爹,我不怪你,谁没有看走眼的时候?混不下溜那会儿,美娃再找爹赏口饭吃吧!”美娃说着说着眼泪疙瘩又掉下来了,扭头就走,小胖儿哭徕徕的喊妈妈,颠着小腿儿就撵,周大掌柜老么咔嗤眼的直跺脚,擎着泪花喊:“美娃美娃!你爹我一定把老二给你找回来,瞅顾点儿孩子,别磕着喽!” 周大掌柜齁齁(hou)的掐腰喘着粗气,“妈拉个巴子的,看我不砸折他的腿,小兔崽子!” 周大掌柜像干嚓嚓的菜蕻(hong),望着人群中美娃秀美的背影,还有小胖儿蹼蹼(pu)搭的憨态步履。
宣啄一声,“咴儿咴儿”的马惊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