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夫人立马等着马帮,不免犯起遐想。自打她的大瓢把子爷们被日本人抓住砍头后,她一度返回山寨当起大当家的,又过起纸醉金迷挥土如金的糜烂生活。后来坐吃山空,又重操旧业,以商养匪。这回又跟吉德联络好,她亲自率马帮贩来一批布匹棉花。这是最紧俏的货物,黑市价格很高,她很想大赚一把。吉德坚持说百姓太苦了,咱要雪中送炭,不能趁火打劫。三夫人又是个重情重义的女中豪杰,对吉德的话很是尊重,也就不再坚持自个儿的想法了。也是三夫人对吉德心中跳情,燃烧成一炭火盆捧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己暗恋上很久了的原因。美丽的女人在外人眼里是高不可攀的尤物,心里又犯痒痒的想亲近又嫉妒的敬而远之。其实美丽女人也有寻常人的心态,寻常人的奢望。她的爷们死后,这种愿望越加扯肠倒肚子的强烈,经常在夜里梦里跟吉德**裸的幽会,尽情的狂欢,发疯的泄欲。醒来后,信马游缰的胡思乱想,恨不得立马长出翅膀变成一只小燕子飞到吉德身边,依偎在吉德宽厚的胸膛里。见到吉德后,又怯怯的懦弱得像个可怜的小猫,只显出乖巧的喏喏没有了心里的张牙舞爪,更打消了强烈的****。她不想就这样玷污她对吉德纯洁的眷恋,冰心似火冷酷无情的折磨着她。吉德是个懂得女人心思的爷们,他也比较尊重女人对他的爱恋,从不以语言拒绝女人的感情,而是以更诱人的语言巧妙的回应,使你欲罢不能欲亲近又不忍,摇曳不定,总觉得有一股磁力愈吸欲斥,中间老是有一堵无形的墙阻障在那儿,碰撞不得。三夫人她不想老是这样,可又觉这样朦朦胧胧的月色更具浓烈色彩的浪漫,使你为浪漫赴汤蹈火,寻死觅活。所以,三夫人对吉德说的话,哪能不言听计从呢?
马帮撵了上来,三夫人问长着大方块儿脸长咧咧大眼睑一脸连鬓大胡子的大垛头,身后的马踪都弇盖好了。大垛头点头说用马捞柳条已弇盖好了。三夫人满意的哼一声,跟大把头说:“挂上铃铛,吹响牛角,得胜凯旋!”吩咐完,就扬鞭策马直奔哑巴窝棚,刚一进后院大门,二屁蛋儿就迎住三夫人拽住马笼头,滑舌油嘴的说:“大当家的,我一见你心就发颤,浑身抖瑟毛。”三夫人身轻如燕的跳下马,拿从头上薅下的夔(kuí)头帽子扑打身上的雪屑:“你小子滚个俅的,大前晚儿不呼煽得够呛吗,咋又起骚客呀?”二屁蛋儿卸下马鞍子,摘下马笼头,嘻嘻的瞟下篷松着头发的三夫人说:“那多暂的事儿了呀,不是喝多了吗?献丑了!”土狗子从马厩里出来斜乜三夫人一眼,搭话说:“献丑?你小子放的哪门子罗圈哧溜屁,我们在后棚子里可都听见了,你就瞎咕哧吧?跛腿妹子都啥样了,那么个大肚子,你还那么祸祸?”土拨鼠抱梱青干秋板子草,走出草料棚对土狗子说:“哥你说啥呢,他都揣咕掉一个了,这是小月后又揣上的,扛劲儿?瞅你当三夫人个没怀过的,瞎说,也不怕三夫人娘们家的笑话你?”三夫人蹲着擦抹皮靴上的雪末子,抬眼对土拨鼠说:“你不用敲梆子叫板,淫邪啥呀?我爱听,你管得着吗?”小乐从敞着的窝棚门里说:“喔呜!捧臭脚吧,弄扎哕啦吧?我觉得你土拨鼠痰盂扎蒙子,不知稠稀吗?人家三夫人多彧(yù)的人呀,你以为人家是鬻娘们的干活呢?”三夫人缓缓的直起腰,用皮靴尖儿扒拉下门,门全开了,跨上一步对着脚跐门槛子的小乐说:“你小子够损的啊?听着你好似向着我说话,我咋听咋像喷的草料味呢?”说完,艴艴(fú)然冷笑一声,转身就走,骟得小乐啼笑皆非干瞪白眼儿,登时屋里院外一片哄堂大笑。
“剔膀蹄,踢膀蹄;膀蹄剔,膀蹄踢;剔了牙,踢了瓜;膀蹄硬,净骨头。”
二娃搂抱着程小二的脖颈子,俩人嘻嘻哈哈像似连花落的念秧嗑,埋汰小乐。二屁蛋儿凑到小乐跟前儿逗嘘:“哥们,咋啦,傻子挺杆儿叫驴欻了?”小乐卷起一脚屁雷子踢在二屁蛋儿尻上,二屁蛋儿稀罕牛粪排子不捡时候,舔了一脸稀屎的“哟哟”捂着屁股猱了。
铃铛响号角鸣,马嘶人叫的马帮几十匹马拥进哑巴窝棚,喧哗一片,撑破寂静,爆涨欢悦。
吉德从前院赶过后院,边喊人手卸货边张罗人打水饮马。众人谁也不拖懒儿,七手八脚的抢刷着昏暗斜阳挂在棚脊柳条上的余辉,把货驮卸下搬进窝棚里。长长的饮水槽灌满了刚用柳冠斗打上凉森森的井水,转眼就被一排沁着头嗤着大鼻孔下贪婪的大嘴巴“吱吱”吸饮得见了槽底儿。土狗子跟土拨鼠,咧着皮袄大襟,轮番踏在起了厚厚冰娄子的井沿上,从井里打水倒进饮水槽,俩人抹着狗皮帽子里流出汗水的额头,喘嘘嘘的才见饮水槽空空如野的从马厩里传来震耳欲聋“嚓咕嚓咕”的咀嚼草料声。
他俩刚松口气垮垮的蹲下身子,马帮大垛头拎个喂得罗冲他俩譊譊的喊“打水打水”,就把喂得罗往井沿上“咣当”一摔,叉个腰咧咧的骂杂,“我们拼死拼活的弄着啥嘎麻的啦,啊?你老大仗啥那么横说施舍就施舍的贱卖这些货呀?黑市一尺布两块多,你要两毛二就卖给那些穷鬼,咱又不是菩萨,就靠这碗饭撑饱肚皮呢?快点儿打水呀啊你俩,老子嗓子都渴冒烟儿啦!”土狗子把柳冠斗子摔给大垛头“小癞样儿的,玩横的跟我,找茬呀?老子、老子的,你是老道鼻祖啊?我是佛陀,咱两个教。你自个儿趴在井沿上饮吧啊?”土狗子薅起土拨鼠就走。大垛头听了土狗子的话如芒刺穿喉,土狗子的行为又同青苔的软和囊膪。他拿出胡子大梁的派头,强横的拽住土狗子的袖子,“哪去,给爷爷打水呀?”土狗子不勒那份胡子的甩打两下,没有挣开大垛头死死拽住的钳子似的有力大手。他回身顶住大垛头鼻尖儿,忍着气嚷嚷:“你没长手啊?骡子!”马胡子爷们围拢过来逼视着土狗子,如蝉破茧而出的搭肩说:“打水!”土拨鼠看马帮人多势众又都是胡子,闹大扯了大家伙都白脸,往后还得打交道,就打圆场呵呵的说:“哥们,啥大不了的事儿呀,不就打水吗,我打!”土狗子不忿的兜住土拨鼠,土拨鼠向土狗子挤挤眼儿,拿起柳冠斗子投进井里,轱辘把飞转随着“吧嚓”柳冠斗子撞击水面的声音,“咕喽”一响扽紧了井绳,土拨鼠哈悠哈悠摇着轱辘把,一柳冠斗子水“哗哗”倒进大把头的喂得罗里,“爷们,还有啥说道,打满了?”大垛头拿右手大拇指摁一下淌着清鼻涕的囊哧鼻子说:“拎到屋里去!这咋喝呀,饮驴呢啊?”土拨鼠把柳冠斗子扣在井架上,回身拎起喂得罗扭身就走,“爷们,饮啥我管不着,不就拎到屋里吗,你在哪屋?”大垛头没知觉的木讷了一会儿说:“你也别哪屋了,我自个儿来吧!”大垛头磨不开脸的拎着喂得罗,划开人群一道缝低头回屋去了。一直守在一旁瞅着这场闹剧的吉德和三夫人俩人,悻悻的挓挲下手,不约而同的相视浅浅的一笑。
躲在吉德和三夫人他俩身后的大鼠跟二鼠,紧绷着脸,静看大垛头掐架公鸡似的欺负土狗子和土拨鼠的,心里替大爹二爹捏把汗。看土拨鼠退一步海阔天空了,小哥俩攥紧的拳头松开了,绷着装有草料的簸箕,捏个脚尖儿悄悄溜回马厩。大鼠往马槽里添着草料对二鼠说:“你瞅咱大爹二爹俩,一个唱白脸儿,一个唱黑脸儿,唱上双簧了,没打起来。气得我角蟾眼睛喷血,要是打起来,我非冲上去不可?妈的还窝里反了,太欺负人了!人家吉大爷可好,跟那俏皮娘们凑在一噶达,没事儿人似的袖手旁观,我都把脚心提溜到脑门子啦,你说他俩心里咋咂唆的。”二鼠边向槽子里抖着簸箕边说:“哥,我上哪估摸去呀,又没钻他俩心里去?还说呢,我一瞅大爷就打怵,可又觉得离他近有靠头,心里托底。上回抓国兵,咱俩跑了有一个多月。这回抓咱国兵漏子,当啥国民勤劳奉公队的‘勤劳奉士’,去******就是劳工,开荒修路的。吃不饱不说,还逮挨鞭子喂狼狗?这回多亏大爷叫咱俩跟马帮上这噶达来了,还能跟屁蛋叔套兔子打狍子追鹿撵獐子的,又好玩儿又自在,喂点儿马算啥活呀,轻巧出屁来了都?小樱桃姨家的二牛跟牛二叔家的大牛就惨喽!他俩有书不好好念,从咱黑龙街(gāi 1941年镇改街)这噶达,跟同学去西街(东兴市)扯淡,在馆子里喝小酒,叫日本人当‘浮浪(游民)’抓走了。牛二叔托盛叔,求西街商会兰会长,找日本人赎人呢。钱都花了五百多块了,人影还没见呢。说他俩是思想犯,矫正院的干活了。最后还是大爷面子大,给那叫三姨太的拨拉一个电话,人就放回来了,你说神不神?其实大爷也是懒着管。那次心儿他们闹罢课被抓,大爷就没管。说是正义不向邪恶低头。二掌柜看不下去眼了,出头找马六子把人要出来了。二牛和大牛,咱大爷是看在拜把子的份上,才厚着老脸皮救的。”
说到这擓,二鼠神头鬼脸的向大鼠跟前凑凑,“哎哥,那个漂亮娘们我根本不敢搭眼儿,勾魂的妖精!前晚儿,她还托梦给我了呢?”大鼠吓眼的说:“二鼠,你扯吧呢,她给你托梦?哎,别说,我也有过你说的那种事儿?前年冬底,我睡得着着的,梦见了牵牛花,就是牛二叔家的二丫头,还那个了呢。就像柜上寄存在咱家拉脚的那儿马骑骒马摞摞一样。冷丁惊醒了,那玩意儿,哎呀妈呀,我从来没经过?打那以后,隔段日子就那个样子。哎,我还问过咱妈。妈说是小米粥熬捞锅了,尿憋长了也会变稠的,那是尿。”二鼠傻咧咧的哈哈大笑,“哥呀,你说我傻,你比我还胗肝儿,那叫跑马,知道不?爷们长成了,都会那样儿。我看哪,得跟妈说一声,给你说媳妇啦!”大鼠一哧眼,“你啥意思,说我,你想了吧?”二鼠一抹眼,“我想,谁不想啊!哎哎,咱俩可得说好了,不能像大爹二爹啊,得个个儿说个个儿的,不能抢一个媳妇?”大鼠横下眼珠子,“牵牛花可是我相中的啊,你少来?”二鼠一拧搭,跑开说:“那可没准?”大鼠哼哼的,疯嗥的撵着喊:“你臭小子,癞巴子,还想吃天鹅肉,我醢死你?”
两盏马灯笼在烟气刚刚里高高悬在房子人字架上,发出昏黄的光亮照着南北大通炕。地脚中间生着油桶劈成两半扣在坯砌上的大炉子,炉膛里架着柳树毛子崩着花嘎嘎的呼呼的着得旺生旺生的。铁皮烧得花花搭搭的通红,坐在炕上都烤得慌。屋里充刺着呛人的旱烟味和烈酒味,还混夹杂着老羊皮的膻味和狗狼皮的腥气味,最难闻还是捂了几天靰鞡的臭脚丫子味。
炕里炕沿像麇(jūn)扎堆儿似的人,都盘腿大坐,围着几个呲牙咧嘴的炕桌一圈儿。二屁蛋置办了一桌桌的热乎乎冒着香气的烀狍子肉、红焖山跳,还有老肉汤搁上巴薅炖的大鲤子,又清蒸了大岛子鱼。从凿冰冒眼儿弄上的好嚼裹,啥板黄、蛤什蚂的,干炸了,整整摆了满桌儿。扒得埆白的大葱白,插盘碗空放了一把又一把。一桌一只粗瓷大海碗,众人**襟的喝着烧酒,撕扯着大块的狍子肉,鼓着腮帮子咀嚼着,面红耳赤的争吵着。
“大当家的安着啥心呐,整的啥事儿呢?弄的这么好的嘎麻添活谁呀这是,都剔登这憋死牛的噶达了?劫完后,就手弄到哪去,不赚一把钱哪?”
“穷喳喳啥呀你大苞米?你懂老母猪几个咂呀,嗤呶嗤呶的。”
“老八,你别瞎嗤呶啦?这些货可是咱兄弟豁出命换的,谁也别想空手套白狼?”
“八啊,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咱老大也不傻,不会白了你?再说了,人家吉老大也是个手,够仁义的了?讲究人儿,哪回亏了你的了?你就仰脖儿抻腿等埯瓜吧,囔稀啥呀?”
“嗙,胡吹乱嗙的,嗙嗙个屁!大瓢把子不在了,骒马见儿马子哪有不哧啦尿的。我看咱老大是想跟姓吉的一个槽嚼食儿,大垛头我得说话了。这回如果老大听那姓吉的,白了咱兄弟的,我就向老大‘明挑[直说]寸节[讨银]’。虽说‘踩盘子[探风]’的‘海叶子[情报]’是别人捣哧的,我也要‘翻天卯[偷梁换柱]’的‘闯窑堂[劫]’,‘留客住[断了]’老大的念想。”
“老大也懂‘门清[规矩],‘翻舵[反水]’至于吗大垛头?”
“都闭上你那臭嘴!不反水你吃啥,像王八喝西北风啊?”
艾丽莎拎一洋铁桶的热气腾腾的杂碎汤推门踩着大把头的话音进了屋,“这个上食,喝啥西北风啊,来热汤啦!”哑妹跟在艾丽莎身后,用洋瓷盆子抱一大摞子发面饼,三夫人、吉德和二屁蛋儿也没空手,一人抱一个酒坛子先后进屋。大垛头嘎巴几下嘴巴,忙下炕接过三夫人手里的酒坛,“有劳大当家的啦!”大垛头把酒坛放到炕上,颠颠的端来大海碗递给三夫人,三夫人瞅眼大垛头,凛凛的往地中间儿一站,冷冷的扫视众人一眼,一语惊人,“弟兄们!我们现在是胡子吗?”众人酒塞牙缝儿肉卡喉咙的傻愣瞅着三夫人,又面面相觑(qù)的不知三夫人葫芦里卖的啥猫尿,“你们不好说,我说。咱们在山寨是胡子,我是大当家的。出了家门,你们是伙计,拿枪的商人。我呢就是大掌柜,你们的东家。哪道说哪道的话,在商言商。江湖险恶呀,弟兄们啊!过去我们是官府追剿的胡子,如今是日本人眼中的钉子,时时都有被抓被剐的可能。你们中除大垛头是富豪之后有夺妻之恨外,其余都是苦大仇深的赤条条一根光棍儿汉,大都和日本人有冤有仇,都是被逼的有家不能回的草民。大瓢把子收留了你们,干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事儿,也干了打鬼子杀汉奸的好事儿。大瓢把子咋死的,是让日本人整死的。咱们不说洗心革面,也得讲点中国人的良心吧?‘风紧流急,只能剪皮子[事情太急,只好冒昧了]’,是我没跟弟兄们‘先前插招[事先没打招呼]’说清。我知道弟兄们对把货物弄到这噶达不理解,那是我们的过去还在做梦。醒醒吧弟兄们!拿出你们的良心吧!行商杀鬼子,救济穷困百姓!谁要觉得亏得慌,出路有一条,拿上一百块大洋,撤绺子,跑单崩儿去吧!愿跟我干的,咱们就跟吉德老弟歃(sha)血‘联码起局[合伙]’,合股一家,尊吉德老弟为大哥。杀鬼子,除恶霸,仗义行侠,以武对虏,行商贩私,救国安民?”说完,三夫人手擎酒碗咬破中指,血滴酒中一点红,拳拳一颗赤子心。众人都是有种的关东山爷们,血气方刚,哪有怯生在一个娘们胯下,群情激奋,纷纷咥破中指,滴血碗中,恢宏磅磚,醇朴浑厚,“尊吉德为大哥,救国安民!”血酒一一饮过,三夫人心悦诚服的和心神沮丧的大垛头带头跪下,拜过吉德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