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背对张光遥的公孙顺奴,面如死灰,神色黯然,少年君王的意气风发,早已消散殆尽。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廊下传入养居殿。一名太监服饰的宦官,匆忙地进入寝殿,他淡淡扫了一眼周边狼藉,并未多言,而是靠近御座前行礼,将那封箭书呈上,匍匐跪下。
“王上,这是靖北军从城外射进来的,上面捆着书信,点名王上亲启。”
“快……快拿上来。”公孙顺奴颓然地挥了挥手,喉间略微有些干涩,示意宦官将箭书呈上。
公孙顺奴缓缓展开箭书,逐字逐句地审阅着信上的内容。然而,越往下看,这位北渝国主的面部表情,就越发凝重;起初,他的面容,仿佛还带着一抹愠怒之色,仿似燃着熊熊烈火,渐渐地……那满脸的怒容,演变而为无尽的晦暗,到最后,连这仅存的晦暗也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数不清的绝望,失望与灰心。
“不,不……”公孙顺奴手指松开,口中呓语不断。
“王上,这是大周秦王最后的通牒吗?”张光遥凝望着御座上的渤海王,面色焦急地开口问道。
“这……怕不是要攻城了吧。”
公孙顺奴惨然笑道。
“萧长陵……,他命寡人出城投降,以免生灵涂炭,并给寡人三天的时间,若三天之后,寡人不献城投降,他就要生屠我锦州城啊!”
尤其当说到“屠城”之时,公孙顺奴的口吻,于悲怆之中,明显多了几分癫狂;要知道,萧长陵戎马半生,杀人无数,因其杀伐果决,铁血冷绝,为诸国名将冠以“人屠”之称。想当年,公主坟之战,他一声令下,靖北铁骑大杀四方,屠尽南楚四十万兵丁,刀锋所及,致令白骨蔽野,血染江河;因而,萧长陵扬言屠城,决不是说说而已,一旦把他的耐心耗尽,他完全可以干的出来。
不止公孙顺奴,就连早已年过古稀,看惯了兴衰荣辱的帝师张光遥,听到“屠城”之时,面色也是陡然大变;老大臣颤颤巍巍,跪在渤海王的御座阶前,带着一缕饱经沧桑的语气,低声说道。
“王上,事到如今,为保城中军民免遭屠戮,还望王上早做决断。”
突然,方才一直容色宁静的公孙顺奴,不知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受到了什么莫名的刺激,竟然变得空前激愤起来;身为君王的理智,于此时此刻彻底绷断,面容也倏乎狰狞成了一张骷髅的脸庞。他咆哮着,挥臂扫落了案上的一沓奏疏。
“不!不!寡人不会离开锦州,寡人死也要死在这锦州城!寡人决不会像哀帝那样……死在上京!如果投降,那寡人此生,还能再看见王都的城墙吗?!”
说着说着,两行凄怆的泪水,沿着公孙顺奴的脸颊,缓缓滴淌下来,面部的青筋愈发暴露无遗。
忽而,公孙顺奴发疯似地指着张光遥,眼中血红一片,声音歇斯底里,仿如濒死前的挣扎。
“太傅,你是寡人的授业恩师,寡人现在命你……马上派人到王宫内外堆满柴草,以便靖北军攻进来的时候,所有王族都要自焚,还要命令全军将士,让他们务必死守锦州,要让他们知道,我大渝王都……是不会被攻破的!”
张光遥满脸震惊,颤声应道。
“王上,靖北军自兴兵以来,所向披靡,无往不胜,袭大娥山、占营州、据玄菟、绝辽水,扬威雪狼谷,我大渝死伤惨重,吴曦被俘,王廷几无可用之兵,且无充饷之银。大势已去……为今之计,王上与其玉石俱焚,不如主动降周。王上若归降北周,周必裂土以封王上,厚馈宗亲。如此,则上能自守宗庙,下可保全黎民,望王上三思,切勿因一时意气,贻后世之讥,断我渝人血脉。”
这个时候,公孙顺奴头上冠冕已除,但仍穿着大典时的衣服,盘腿靠柱而坐。他的眸色暗沉,全然是死寂一片。
“投降?!寡人若是降了,大渝……也就完了。寡人……宁可做大渝的鬼,也决不做他萧人屠的阶下囚!”
冰冷的养居殿,烛火闪烁,狼藉依旧;窗外雨声不止,永无止境,这是最后一个雨夜,竟是如此得漫长。
……
四百三十里外,靖北大营。
箫声绵绵不绝。
联营夹峙之间,矗立着一座巍峨的黑色堡寨。一袭缥缈的白衣身影,傲然地立在城外一座僻静的高坡之上,负着双手迎风眺望。塞外的夜风,吹卷起这位枭雄一身汰洗旧了的白色战衣,远远看去,靖北之王整个人的身形,就像是一只临风剔羽的白鹰,遗世绝尘。
忽而,靖北之王白衣风袂,清秀的眉宇微微飞扬,明亮的眼瞳之中,闪烁着身为四十万铁骑主宰之人应有的自信与骄傲;那对深邃的寒眸,冷峻,坚定,炽热,偶尔划过一束凌厉的剑影,于霎时之间,映亮了这片无穷无尽的黑夜。
不多时,萧长陵挪开双手,缓缓抽出一支佩在腰畔的玉箫,轻轻地抚摩着,独自一人踱步,步子分外轻缓。
萧长陵停下脚步。
箫声漫漫而起,仿佛水波溢了出来,从极低的地方缓缓地升起,一直升到锦州城关的城墙那么高。初夏的夜里,本来热浪叠加,可是萧长陵的箫声骤起,周围的温度像是忽然降了许多。
一曲终了。
靖北之王放下手里的玉箫,昂然扬首,剑眉浮起坚毅的轮廓,一双凌冽似箭的目光,异常冷绝地穿透黎明时分的彤云,久久不语,只是在心底默念。
“十几万将士,都在等候攻城的王命,眼睛里望出血!所以……,为了靖北军,为了婉儿,我不能再等了,是生是死,是成是败,这一回……一战而决!”
……
大风起兮云飞扬。
登重楼振衣凭阑,阳关衰断,千古离人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