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已现鱼肚白。
几乎就在晨曦第一缕光亮从地面升腾而起,射破雾霭的一刹那,锦州城堙的边缘,一抹明媚的阳光,自下而上腾入高空,如同袅袅的白烟,转瞬即逝,飘入茫茫不见边际的九幽开外。
“哒哒哒……”
随着轰隆隆的马蹄声,金戈铁马封锁四野,整整三千七百余骑的“铁浮屠”重甲骑兵,赫然出现于雄城锦州的郊外,目光直射远方峡谷。
靖北军的行营,就设在锦州以西的牦牛峡一带。连绵不绝的营寨,灰沉沉地压在峡谷之中,北拒锦州,南望辽水;连营的军帐,恢弘的大军,沿着长长的峡谷,一路向南数十里扎营,从谷内延伸谷外,又从谷外伸向城外,由武钢车、弓弩手、虎豹骑组成的靖北军阵,仿若绵绵起伏的山脉,一直排列到大营门前。
战旗如云,甲胄森寒!
此刻,开阔的演武场中,高台上有一巨大铜鼎,鼎下烈焰喷薄,腾起阵阵黑烟。台下架着十八面巨鼓,鼓声大作,号角齐鸣,杀声连天……这声音,正是靖北大军汹涌澎湃的操练之声。
霎时间,校场之上,一支六千余骑的北大营黑骑与一支五千人左右的“白马义从”,先是双方各自在龙西风、沐英两位大将的指挥下,根据号旗所指,迅速把主要兵力在中央地带集结,分作若干个鱼鳞状的小方阵,依照梯次配置;紧接着,两支精锐的铁骑,在前方旗语的引领下,辗转向着对方阵地推进,展开一个偌大的阵形,仿佛一只姿态高昂的大鹏鸟,于九霄翱翔,然后俯冲而下扑杀而来。
“黑骑冲阵!”
仓啷一声,龙西风拔出靖北刀。
声音未落。
一汪黑色的铁甲洪流,须臾之间动地而来,成百上千的黑甲骑兵,登时腾起烟尘阵阵,似溃堤洪水般一泻千里,肩后大氅猎猎席卷,挟着巨石压卵之势,滚滚墨潮奔袭向远方,吼杀之声充盈旷野,盘桓于二十里连营上空,几欲要吞噬尽这片广袤的沃土,更是要让整个世界都臣服于黑骑凌厉的刀锋之下……
——这,便是身为“天下第一劲旅”靖北军爆发出来的赫赫雄风,凝然若山岳,静止如江海,挞伐若雷霆,杀掠如烈火,狂飙,噬血,峻厉。
旭日东升,曙色如玉,塞外的长风,宛若利刃出鞘,呼啸着刺透牦牛峡高耸的峰岭,在行营中的每个角落肆虐,只有将军营帐前尚未熄灭的篝火,把营寨两端绣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图案的各色军旗的幻影,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演武场传来将士操练的呐喊,夹杂着金铁摩擦的兵戈之声,湮没万里黄沙。
忽而,一面染血的王旗,被缚在横倒的旗杆上,绳索被几骑猛地拉拽,陡然擎起,大旗扑啦啦地在众将头顶飘扬。旗面上绣着战神刑天的头脸,宛若饕餮,上面血迹殷然。鼓声密集,将士们齐齐抽刀,靖北刀拍击在盾牌之上,口中狂放大喝,声声直刺天庭。
“战!”
“战!”
“战!”
刹那间,寒光凛冽,吼声盈天,瞬时即止。
此为扬旌!
演武场上,杀气腾腾,枪甲劲弩林立,而那座雄踞矗立于行营正中央,高高飘扬着两面衮龙大纛,由数千黑甲狼啸卫层层环簇,承载着一代枭雄强大意志的秦王幕府,却是分外肃穆,未曾掩去往昔厉寒,凝厉如初。
“铮——”
剑气如虹。
执剑之人,是一位俊秀的白衣男子。凌厉的剑芒,带着沁寒蚀骨的冷冽之势,划破幕府大厅,轻轻地斩开砧板上那条肥嫩的云梦鱼。
鱼是产于南方大湖的云梦鱼,此刻早已被置于白衣男子面前的长案上,而方才在清水中净过双手的白衣男子,则是运剑如飞,剑若惊鸿,一道剑影飞过,瞬时间,大片鱼鳞就已被他轻松剔下;紧接着,白衣男子左掌往案上一拍,那些被切得薄如蝉翼的鱼脍,便顺势弹入早已铺好绿色香草叶的盘中。未等立于身后的大将胡锟回过神来,他又一剑挑起案上的金橘,凌空串于剑上,金黄的橘汁……滴于玉碗之中,潇洒至极,雅致至极。
胡锟瞠目结舌,若非亲眼所见,他真的很难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竟真有如此惊艳的剑术。
这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做完,白衣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拂过剑身,上好的承影长剑,发出龙吟的嗡鸣,又顺手挽了一个剑花,便收剑回鞘。两旁早就看花了眼的狼啸卫,忙端着鱼脍和橘汁碗,一股脑儿地注入满是鱼羹,辅以新鲜鹿肉和莼菜,“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炭锅之中。
萧长陵单手提起承影,上好的剑鞘嵌玉锢铜,古朴大气,栩栩如生的五朵梅花,雕在剑鞘上端,那工艺,一看就价值不菲。被磨得光滑圆润,一看就是常年摩挲下来的痕迹,定是很有年头的传承之物;此刻,靖北之王目光幽沉,筋骨紧致的右手,极其稳定地握着这柄通身棕黑色的剑,重新将其搭在剑架上,缓缓转身。
众人只见,萧长陵照旧一身白衣,身材颀长,体态高挑,神色冰冷孤峻,风姿傲然地站立在幕府大帐,虽未佩剑,却也脱去了三分跃马关山,叱咤风云的枭雄之气,反而频添了一抹鲜少的锐气,如渊渟岳峙,锋刃入鞘,仿佛欲将心底无休止的野望与狼血……全数潜藏于那张冷凝若寒霜的沉静面容之下。
清冷的雾风,吹开中军幕府飘拂的帐帘,凉飕飕地扑击在萧长陵无喜无怒的人面之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只余一抹淡淡的肃杀;他双手轻扶玉带,目光如箭,冷冷地射向面前一位身着皇城司服饰,腰佩银鱼袋的青年官员,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又飞快地隐去不见了踪影,依旧是一双幽深诡谲的瞳眸。
“你是说……天子的车驾,明日就到锦州了。”
这一刻,萧长陵的神色,极端平静,语意也是极端寒凉,冷硬的口吻,竟好似凝聚了一柄锋利的匕首,带有森森然的杀气,扎向拦在自己身前的一切敌人;他举目扬眉,沉沉的威压,迫使那人都不敢正视他灼灼似火的眼神,只得将头埋下,尽量避免遭到靖北之王死神般的凝视。
“是的,殿下。目前,圣驾已到彰武,下官只是来打前站的,陛下随后便到。”李嗣元低声应答。
说完这话,李嗣元刻意抬头望去,偷偷地瞄了萧长陵一眼,希冀从那位秦王的脸上寻出一些异样的神采;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这位年青藩王的定力,俨然已经超越了他的设想,萧长陵的镇静,绝非寻常的凡夫俗子可比,无论何时何地,始终巍然如山,不愧为一代枭雄。只见……他面如止水,一双眼瞳古井无波,深邃不可见底,即使脸上展露出些微鄙夷的神情,口中则是轻轻“嗯”了一声。
“陛下远道而来,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不可懈怠。”
于是,萧长陵漠然回首,凝眸定睛,幽深的目光,十分自然地落在胡锟那张黝黑的脸膛之上。
“胡锟将军。”
“末将在。”
“马上传令给西大营,亟调五千铁骑……连夜驰援彰武,沿西北一线布防,与黑骑主力配合,务必要保证圣驾无恙……若有异动,可就地诛之,下手杀了。”萧长陵的声音,仿若数九寒天下过的一场鹅毛大雪,冷酷到了极致。
“是,大王。”胡锟寒声应道。
尤其听到最后“下手杀了”四个字时,李嗣元的心头微颤,眼神有些模糊,难道……这就是一位一代枭雄身上所拥有的气势吗?杖钺一方,杀伐决断,仅在个人好恶之间,能够站在权力巅峰上的人,难道就必须这样铁血无情吗?这一瞬,李嗣元竟有一丝畏惧,人人都说,当今陛下的冷厉性情,极似先帝,可事实上呢……立于面前的这位秦王殿下,其实才是最像先帝的一个皇子,而他这个执掌无数缇骑的皇城司首尊,在他的面前,不过就是一只渺小到能被他肆意碾死的蝼蚁罢了。
还未等李嗣元完全从畏惧的情绪中甩脱出来,一脸平静的靖北之王,见他并不答话, 整个人面色微沉,负手于后,轻轻往前踏了一步,再往前一步,就要直接撞到李嗣元的身上了。可是,萧长陵凌厉的目光,直接洞穿了李嗣元,全当此人不存在一样,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萧长陵已经不把他当人看了!
虽然,萧长陵只是向前踏了一步。但李嗣元却感觉到一座高峻入云的天子山,凌顶而来,一抹逼人的气势,从面前这个一袭白衣胜雪的男子身上喷发,直接压在了自己的身上,竟让他喘不过气来。
忽然,萧长陵伸出他那稳定的右手,平平展开,往李嗣元本就单薄的肩头轻轻一搭;顿时,李嗣元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的身体,仿佛就此被一柄铁锤凿断骨脊,禁不住摇晃了几下,幸好被萧长陵及时扶住,才没有当众露出丑态。
靖北之王戏谑发笑。
“你慌什么?!孤又不会吃了你。”
“殿下见笑了。”李嗣元慌乱地擦了一把冷汗。
这一次,萧长陵于正视了李嗣元一眼,看着这个敢于拦在自己面前,身着一袭黑色官服的年青男子,眼瞳里泛着幽寒的厉芒,低沉的声音,好像是从唇缝里一点点挤出来一样,听得令人瑟瑟发抖。
“李都知啊,孤有一件琐事,想劳烦足下。”
“殿下言重了,殿下千乘之尊,皇室贵胄,若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尽可吩咐,莫说麻烦。”李嗣元声音战栗。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萧长陵平静开口。
就在这时,萧长陵的面容之上,骤现大片寒意,如雷电大作,电光照耀着远方昏沉沉的皇宫,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所有的事物都照耀得光亮无比;尤其是白衣藩王英秀的身影,那个俊朗而压抑,孤独而霸道的身影,就这么步入了李嗣元惊怖的瞳孔深处,使得这位大周王朝最杰出的暗夜之魁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