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乱语?!呵呵……,朕看你清醒得很。”
夜风夹着凉意,丹桂十里飘香,撞开了黑沉沉的天幕,也驱散了夏日残留的最后一丝暑热。
风,无声无息,侵袭在一代君王的身上,吹拂起了那件暗灰薄氅的衣角,一时衣袂乘风。萧长耀笑了,笑容温醇和煦,尽管……青年帝王冰冷的脸颊上,含着淡淡的笑意,却并未展露半分欣慰,反而漾起了一缕寒色;大周天子的神情凝肃,年少时代的嬉笑怒骂,早已日渐消磨于波谲云诡的周旋之中,仿佛是上京皇城红墙巍巍,碧瓦巍峨,被风霜侵蚀太久,隐隐有了苍黄而沉重的气息。
然而,岁月的浸润,为上为君,执子布局的帝王生涯,虽磨去了昔日皇太子殿下的神采,却又赋予了这位深不可测的皇帝陛下另一种沉静宁和的气度,不怒自威的神色下,游若玉璧般光润的幽然,风姿迢迢,玉树琳琅,连声音都如同一泓湖水,波澜无惊,竟似沉寂了千年。
又有一阵凉风袭来,恰巧扑击在了萧长陵那张无喜无怒的面容之上,飕飕的风声,将他的满头乌发吹得在空中翩飞翻卷。月光倾泻而下,萧长陵冷然端坐,双手微扶桌案,凝视着呈于面前的各色酒馔,迎风不语,一袭白衣猎猎作响,身形傲岸如山,更加显现出这位靖北之王不畏风寒的凛然之气:
浓密的黑发,在风中轻轻飞舞,毫无瑕疵的脸庞,俊美绝伦,一双幽邃深沉的眼眸,如月下一池潋滟的水,清冷而又沉凝,额间两道英挺的剑眉,高高吊起,再配上萧长陵眼中摄魂的目光,这样的风姿,这样的仪态,愈发衬托出这位不世出的枭雄身上所凝聚的高贵、张扬、傲然之气,更显几许凌厉。
“这话倒也没错。”
忽而,萧长陵举觞,一双静而沉肃的眼瞳,未见有丝毫波动,,而是缓缓侧过他那张清俊的容颜,唇角微微扬起,与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哥哥一样……露出了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不,是冷笑。
“臣是靖北之主,臣统率三州,执掌大军,若不时刻保持一颗清醒的大脑,又怎能守住这血染的天下。”
说罢,萧长陵便骄傲地扬起眼帘,整个人的神色澹澹,坦然地迎视着大周天子那寒冷的双眸,双眸亮如晨星,展颜而笑;锐利的眼神,诡秘的微笑,同时浮现于萧长陵脸上,面色也慢慢沉了下来,仿佛是赤裸裸的示威,又仿佛是公开的挑衅,他似乎是在用这样的方式,警告面前那位被他视若至亲至仇的男子:即便你是皇帝,那又怎样?这片疆土是我打下来的,你们来到我的地盘上,就必须要按我的规矩办事,你最好不要给我耍花样,否则……孤麾下的铁骑,可不是吃素的。反正我萧长陵这辈子杀的人连我自个儿都记不清了,不在乎剑下再多上几条人命。
听到靖北之王寒冽如冰的言辞,萧长耀眉峰微蹙,面上却未露端倪,整个人不动声色,只是轻轻“哦”了一声,瞬间便转移了话题。
“哦,你递给枢密院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大战因你而起,因你而终,朕不想当众夸赞你什么,反正你也不在乎,来,陪朕喝上一杯。”
说罢,侍从忙奉上金杯美酒,大周天子敛去笑意,举杯迎向一身白衣的萧长陵,双目平静地注视着他。
兄弟二人一饮而尽。
“其实……臣应该要谢谢陛下。”萧长陵放下羽觞,凝眸看着高踞御座的天子,容色冷峻,意态漠然。
寒意骤起。
初时,突如其来的寒意,本是从背脊的底端慢慢升起,一开始……那似乎只是一种心理上的感觉,但迅忽之间,它突然物化了,变成了一根寒刺,一柄寒锋,喷吐着死亡的黑暗煞气,直碜入肌肤,使得面容澄澈如水,看似无动于衷的萧长耀周身寒毛直坚,几欲忘记了呼吸。
“谢朕?!谢朕什么?!”
皇帝眼中的萧长陵,一袭白衣胜雪,风神秀彻,器宇轩昂,明亮的眼睛,如同结冰的湖面般又静又冷,依然闪动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威慑光芒,看起来越发倨傲,亦越发桀骜,洋溢着空前的自信,似乎当年上京城中意气风发的白衣将军,今日再度横槊策马出现在世人面前;不多时,一抹混杂着冷酷、戏谑、炽烈、森寒的笑容,此刻又悄然浮现在萧长陵的唇边,他锁住了皇帝兄长的视线,冷冷开口。
“若不是陛下允了臣弟的奏章,孤不会在这盛京俯瞰天下。”
最后四个字,俯瞰天下,萧长陵的声音,变得极轻极沉,一字一字地喷射出来,仿若千军万马撼天动地,重重地压覆在一代帝王的身上;萧长耀从未想过,自己眼中这个只会打仗的弟弟,有朝一日,会像当年父皇压制他们这些皇子一样,压迫自己,但他不能向其低头,一旦低头,他就再无君威可言。
曹清熙侧首凝望着陛下,她惊愕地发现,萧长耀面上没有半分笑容,而在他的脸上……像是凝着一层冰霜,目光如箭,直射萧长陵。
“你这是谢恩哪……还是在向朕炫耀啊。”
“谢恩,自然是谢恩。”
这一刻,夜色覆盖下的萧长陵,不禁昂首扬眉,容颜之上突现煞气,黑幽幽的瞳孔乌亮,宛如西海宝石,稳稳地凝在皇帝的脸上。
“有大周江山为证,臣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陛下应该都看在眼里。我知道……到目前为止,不光是那些高居庙堂的三公宰辅,如今的满朝公卿,清流儒臣,皆视我萧长陵为国贼,视我靖北军为大乱之因,别看他们表面不说,天晓得他们背地里怎么骂我呢?!说什么靖北强藩,尾大不掉,久必为国家大患。当然了,我也承认,我萧长陵不是什么好人,想当初,诸国乱战,世家门阀,战之场上被我杀掉的人确实不少,所以世人都恨我,视我如魔,骂我是人屠。但是,臣弟想请陛下和衮衮诸公扪心自问,这些年来,我为大周征战四方,为大周开疆拓土,当年,是我率领靖北的将士,替大周踏平了江南,翦灭了南朝,是我将大周的国界拓展至大漠以南,阴山以北,是我和我的靖北军将柔然蛮子逐回草原,令他们十年未能跨入北境半寸;即便父皇当初把我撵到晋阳,陛下如今亦对我多加防范,可我依旧不愿做那不忠不孝的叛臣逆子。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今天之所以能在这里置酒设宴,就是因为我们这些人死了,伤了,残了,废了!如果没有我们这些铁打的汉子在前方浴血拼杀,你们……还能这样心安理得地指责孤穷兵黩武吗!”
一时间,四座俱寂。
萧长陵陈述这一席话时,声音虽然不大,但整个语调……却透露着一股烈烈如火的铿锵之意,可面上却仍是一片平静无波,未见有半分异样;周帝萧长耀半垂的眉睫,顿时一颤,又慢慢抬了起来,微带寒意的眼睛,闪出些许锋利的亮光,定定地落在了萧长陵的面颊上。
“你是说……朕防范你?!”大周天子拖得老长的调子,俨然听不出喜怒,却也没有多少善意。
“难道不是吗?!”
彼时,萧长陵微微一笑,他笑得极恬淡,目光温煦得如四月的阳光,倾泻在苍茫的原野之上。
“陛下,您派李怀光去云州,不就是为了防着臣吗?!我还知道,这些年,您在我的辎重营里安插了不少皇城司的眼线。只是可惜啊……胡锟那家伙下手也是个没轻没重的,在我北归晋阳之前,就把他们全都杀了。”
夜幕之下,萧长陵的神色,极为安然,声音也极为温沉,温沉到仅限于他和皇帝两个人才能听到。
片刻沉寂,萧长耀脸部的表情,仍是水波不兴,毕竟是坐拥四海的大周皇帝,区区几个蝼蚁的生死,尚不足以牵动帝心如渊;但时至今日,他才终于看透了自己的这个弟弟,这哪里是人屠啊?分明就是个人精!年青的帝王,展颜笑了起来,眸中寒锋轻闪,喷吐出如虹剑气。
“谁说匹夫无谋?!阿瞒,看来朕以前是小看你了。”
“彼此彼此啊,若论摆弄人心,陛下与臣,不遑多让。”萧长陵的视线,慢慢凝为一抹厉芒,隐而不发,蓄势聚力,笑得月白风清。
“好了。”
一直端踞龙座的大周天子萧长耀,微微仰起了头,唇角戏谑的笑容……终于消失不见,神情也稍稍整肃,轻轻展开衣袖,沉声开口。
“大好的日子,就不要再败朕的兴了。阿瞒,你此番于社稷有不世之功,朕定要好好地封赏于你。”
萧长耀凝目望去。
“秘书监何在?”
“臣在。”秘书监起身肃立。
“拟旨,敕封秦王长陵为‘镇国秦王’,长公主映雪为‘安国长公主’,加开府仪同三司,赞拜不名。”
“臣领旨。”
一个镇国秦王,一个安国长公主,与萧长陵的“天柱上将”封号一样,这是两个史无前例的封号。别看只是在各自的爵位前加了两个字,但是意义重大。从此之后,这姐弟二人,便是真正的礼绝百僚,地位仅次于皇帝的军方第一人,更不用说他们手上分别掌握着靖北、镇西两支大军,若有朝一日,靖北镇西,遥相呼应,呈犄角之势,天下莫能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