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陵的态度,突然变得极是诡谲,他面带微笑地注视着皇帝,可眼中的寒气倒是丝毫未减,反而越来越浓,渐渐汇聚为了一片鹅毛大雪。
“陛下恕罪,臣……粗野狂悖,眇眇忽忽间冲撞了天子,还请陛下海涵。”萧长陵一边说着,一边安然坐下。
皇帝幽然笑道。
“你冲撞朕的地方还少啊?!”
“陛下说笑了,臣是个武人,只知道带兵打仗,其余的一概不懂,倘若在言行之上冒犯了陛下,那只能证明臣弟不学无术,粗鲁少文,见识浅陋,陛下气度恢宏,又岂会与臣这个莽夫斤斤计较?!”萧长陵的言辞,看似滴水不漏,实际杀气外露,加之他目光之中凝聚起来的凛冽寒意,更是让人无法分辨清这番话的虚实真假。
萧长耀静静地望着自己的亲弟弟,对于此时萧长陵所表露出来的情绪,他并不感到意外,作为皇帝,他不容许臣子们在自己的面前有任何违逆的情绪,但不代表着他不能接受自己最亲近的胞弟,在自己面前展露出真性情或倔犟的一面。
深深地吸了口气,未至深秋,深宫养居殿内,深色的暖炉,已经开始散发着温热,空气略有些干燥,从口鼻处直入肺叶,竟有些隐隐做痛。萧长陵冷酷地看着面前皇帝陛下的面容,忽然想到了很多事儿,很多人:父皇,母后,外公,舅舅,表哥,还有……婉儿。
养居殿内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萧长耀轻轻咳了两声,眼睛渐渐用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眯了起来,眼眸渐渐亮了,又渐渐黯淡了,失望之色浮现,但是很快又转化成了一股云淡风轻,沉声说道。
“诶……阿瞒于国有不世之功,说这话就见外了,好了,有事儿说事儿,你我之间,就不必拐弯抹角的了。”
这一瞬,萧长陵目里的寒光,一现即隐,他双手拄着长剑,沉默地看着皇帝的面容,片刻笑了起来,笑容有些阴寒,有些诡谲。
“臣是想问问陛下,陛下先前恩赐给臣的婚约,不知还作不作数?”
“当然作数。朕乃天子,天子一言,驷马难追,朕的旨意……岂能朝令夕改?怎么?!你决定要娶芷兰了?”萧长耀淡然地说道。
“没错。”
倏乎,萧长陵的目光,转瞬间变得柔情似水,褪去了寒凉,褪去了杀气,尽数凝眸聚集在了那个女子的身上,——他的婉儿,婉儿的一颦一笑,她的眉目如画,此刻宛若一首名为《江山梦》箫曲中的“洛神仙子”,永远镌刻在他的心底;回首当年,远征柔然前夕,他与她,于永平行营两心相许,立下白首之约,“一生一代,两心相许,与君终老,此生不渝!”可是如今,他却要背弃当年的誓言,迎娶别的女人为妻,而自己竟无能无力,忆及此处,萧长陵冰冷了十载的心,仿佛正在滴血,逐渐汇成了一条浴血的河流。
但是,萧长陵毕竟是萧长陵,哀伤只是暂时的,他的眼神……再次恢复了刚才的平静如水,他又回眸看向了皇帝,眼神寒冽,冷然说道。
“芷兰出身名门,秀色可餐,且母后又对她视如己出,收为义女,臣弟蒙陛下赐婚,有幸得此佳人,岂敢抗旨,一切就听陛下的安排吧。”
“好啊!朕就知道……阿瞒一向是很顾大局,识大体的。”萧长耀低沉而有力地回复说道,神情渐渐舒展开来。
萧长耀凝视着杯中尚未饮尽,涟漪犹存的淡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的语气里充溢了令人心悸的威仪,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择日朕便给你完婚。”
“是,陛下。”萧长陵的声音,冷凝如冰。
须臾之后,萧长耀眸中笑意微闪,伸手扶着雷皓的肘部,缓缓从御榻上站起,负手走到萧长陵面前。
萧长陵竟未起身。
“等你和芷兰完婚之后,朕……便要起驾回京了,你们不如随朕一起回京吧,朕已经诏命有司将你的王府重新修葺了一番,保准让你满意。”
萧长陵断然挥手。
“不了。完婚之后,臣也要回晋阳了,那里是我的王城,我的子民在那里,我的王宫也在那里,再说……”
“你想说什么?”
此时此刻,一腔重书历史,再造河山的豪情快意在萧长陵的胸腹间猛然激荡,他冲着站立在自己面前九五至尊的皇帝哥哥……坚定说道。
“臣已立下壮志,有生之年平定草原,消灭柔然,誓死方休!”
萧长耀盯着他,面色渐渐凝重。
这些年江山博弈,不惜国土二分,从来不过是帝王与藩王之间的一场龙争虎斗;那些弥漫的硝烟与血气,仿佛被阻拦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入那两人之耳,寂静中他们仔细寻找聆听彼此的生机……沉静、安详、几乎相同的频率,在金鼎香炉的袅袅轻烟里,历历分明,而又抵死纠缠。
年青的皇帝,将酒杯在手中轻轻地转着,漫不经心地说道。
“好端端的,说什么生死啊。”萧长耀又回首看了一眼容色清冷的谢婉心,眉间复又升腾起一丝凉薄,“你应该也知道,杳杳如今已经怀了朕的龙嗣,若是皇子,那你便是这孩子的仲父,朕还指望你能好好帮衬朕的儿子呢。”
时下,萧长陵再度定定地望向她,望着灯光里她秀致而又漠然,手肘轻轻抵在心口,犹记那日,崇丽阁前,梨花落如清霜,婉儿素莹的裙裾,轻快地拂过月辉皎洁的地面,旋出一朵流丽绚烂的花,月色花影之中,她扶着廊柱含笑回首,萧长陵瞬间便被那恬然的笑意击中,心旷神怡;良久之后,萧长陵终于笑了,只不过……那笑容之中,却是凝着涔涔淋漓的鲜血。
“那是自然。莫说仲父,就算是亚父,我难道当不得吗?!”
萧长耀脸色微青。
深旷的养居殿,陷入一阵几近窒息的空寂。
“好啊,做大事的人总要有副好身板,雷皓,赐给秦王两根高丽参,再去内廷多取点龟龄集来,让他养好身体,多添子嗣。”大周天子淡定而清亮的一声,深殿内余音犹自袅袅。
“奴才遵旨!”
明火闪烁,烛影摇曳,萧长陵平静地站起身来,面覆冷笑,清凌凌的眼神冰刀一般凌冽划过,那笑意是刀尖上的寒芒,不动声色。
“那日我没有杀你,不代表我杀不了你,你应该感激婉儿,是她救了你,今后……好好善待婉儿,你若敢辜负于她,来日,我必再度挥师南下,重穿铠甲,拾宝剑,亲率靖北大军来取你江山!我萧长陵……说到做到。”
……
数日之后,皇室下聘的礼炮声、鼓吹声,已经轰动了整个盛京。
是日,宣国公一家所在的“康平里”,府门前忽然响起了密集的鼓吹声,这丝竹合奏、笙鼓齐鸣的乐曲是如此正大雅重、喜气洋洋。
一身王妃礼服,头上梳着飞天髻、容色明净的凌芷兰,端庄柔静地跪在宗庙之中,侍女绿珠颤抖着伸出手去,从青铜妆台边的皮箧里取出一枝一尺来长的鱼须凤首含白珠的金步摇,徐徐插入自家姑娘那半尺来高的“飞天髻”上。
打造精致的金步摇上,近百粒指头大小的圆白珍珠,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遮住了凌芷兰线条清秀而柔美的侧脸;此刻,她的脸颊之上,正倒映着珍珠的光辉——清冷,柔淡,恬雅。
负责宣册的宫中女官,缓缓展开册书,清声念道。
“制曰:
朕闻自古帝王,慎简淑德,以襄内政,咨尔凌氏芷兰,乃宣国公凌韬之女也,孝敬性成,淑仪素著,今以册宝,立尔为秦王妃,其尚弘资孝养,克赞恭勤,茂本支奕叶之休,佐宗庙维馨之祀。
钦哉”
“拜——”
“臣女凌芷兰,叩谢陛下隆恩。”
凌芷兰抿紧双唇,感觉到睫毛潮湿得有些沉重,双手捧过册书,交由绿珠,然后俯首深拜,长裙迤逦宛如花林。
……
这一日,天气明媚,阳光娇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