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电闪雷鸣的照耀下,萧长陵的眼中,闪过幽然的凉意,他缓缓拔出插在地上的剑,洒然地以手拭去剑上的水渍,旋即微微侧身,手中长剑轻抬,剑刃反射一抹寒芒。只见他手腕轻轻一抖,剑如闪电般迅速划过。凌芷兰虽不会武功,但在那一瞬间……她还是下意识地往后退去,剑风一闪即逝,她只觉云鬓微凉,颊边一缕发丝已然飘落。
“怎么?秦王殿下……这是要当众杀妻吗?!”凌芷兰惨然问道。
“滚!你给我滚。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萧长陵理智的神经,顿时崩断,整个人的面容变得扭曲疯癫。
雨声未歇。
森凉的夜雨簌簌而下,倾泻在萧长陵的面上,眼上,发上,靖北之王的脸色,阴沉得如同这灰暗的夜幕,眸中无喜无悲,唯有无休止的恨。
……
谢婉心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紫菱轩内了。床前床后围了一圈人,一个个笑脸盈盈,有皇帝、皇后、阿妍、燕王、雨柔、明玉,却唯独不见那位英俊的白衣男子,此刻,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喜悦的神色,不光是人,就连天青色暗织芍药春睡纱帐不知何时也换成了了海棠红和合童子牡丹长春的图案。那样喜庆的红色,绣着金银丝穿嫩黄蜜蜡珠子的图案,牡丹是金边锦红的,长春花也是热热闹闹簇拥着的淡粉色,密密得竟让她有些生厌。
刚刚从昏厥中苏醒过来的谢婉心,只觉得身体轻飘飘地没个落处,头是晕乏的,眼是酸涩的,身上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她心下极是不耐烦,半闭着眼睛转过身去,轻轻地揉着乏困的眉心。
“我……这是怎么了?”
正当谢婉心疑惑之际,却是李妍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喜气盈盈地说道:“婉儿,你有身孕了。”
身孕!
这句话不啻一个惊雷响在耳畔,谢婉心急忙侧过身来,一转身才发觉自己起的急了,只怕是伤着了哪里,于是半僵着身体,眼神颇为惘然,不知是因为喜悦而一时凝滞,还是因为始料未及而心神凄迷;她轻轻抚摸向尚有些平坦的小腹,半晌沉默不语,于她而言,这个孩子的到来,自己到底是该高兴,还是伤心,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甚清楚,只能略带迷茫地呢喃了一句。
“我怀孕了……”
听着谢婉心迷惘的语气,萧长耀却是那样欢喜,方才在临湖台上与萧长陵对峙时的凛然君威,此刻全然化作了春风晴日。他轻轻地握着谢婉心的手,眼里满是柔情,平日凝结而成的冷厉及漠然……尽数消散,温沉说道。
“杳杳,方才……你在夜宴上晕了过去。朕赶紧抱你回来宣御医为你诊脉,御医说,你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是啊娘娘,陛下一看娘娘发晕,急得跟什么似的,丢下所有人就抱着娘娘冲回了紫菱轩。”明玉微笑地说道。
萧长耀回身,向众人挥了挥衣袖。
“好了,贵妃有孕,需要静养,今儿个你们也累了,都回去歇息去吧。”
皇帝的意思很明确,他是不想让这么多人打搅到自己喜得龙裔的喜悦,他想一个人与谢婉心分享这份喜悦。
众人纷纷心领神会。
“臣妾告退。”
“臣弟告退。”
“儿臣告退。”
“奴婢告退。”
待众人退出去之后,萧长耀的眼里,流露出些许的内疚,像浮于春水之上逐渐融化的碎冰。
“杳杳,你不高兴吗?”
此时此刻,谢婉心脑中有一瞬的空白,什么也反应不过来,仿佛是在空茫的大海上飘荡着。怎么会有孩子呢?怎么会有孩子呢?她多么希望,这个孩子,是她与二郎的孩子,可如今……但孩子终归是无辜的,他毕竟是自己的骨血,而皇帝盼这个孩子也是盼了许多年,况且,皇帝这些年对自己如何,万千宠爱,百依百顺,谢婉心全都看在眼里,即使她再怎么厌恶皇帝,再怎么冷若冰霜,铁石心肠,时间一久,也总该捂热了不是么?
谢婉心轻轻地抚着肚子发怔,无声地感触着自己腹中这个小生命的跳动,肚子是平坦的,怎么就会有孩子在里头了呢?然而,她的神色还是有些疲乏,并不愿十分搭理皇帝,连那绝美的容颜都仿佛带起了一抹淡淡山岚。
“杳杳……”萧长耀轻声唤着谢婉心的闺名。
许是听见了皇帝温醇的声音,谢婉心因幻想变得柔软的眼神,再次冰冷如霜,她仰头凝视着天子和煦的神情,美人的秀容,有如万载玄冰般寒冷。
“陛下不必如此。陛下这么关心臣妾,无非是怕我一时想不开,一气之下,杀了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吧。”
“杳杳,朕不喜欢你这样。”萧长耀略略有几分尴尬,但还是尽量维持着身为帝王应有的沉静与镇定。
谢婉心喟叹一声。
“臣妾让陛下不喜欢的地方太多了。臣妾不过是个贵妃,人微言轻,行事莽撞,难免让陛下不喜欢。”
四下宁静,萧长耀的神色,添上了几分伤感,仿佛凝于秋日红叶之上的清霜,落寞地垂下眼帘。
“杳杳,其实……朕有时真的很羡慕阿瞒,羡慕他能够过得那样无拘无束,潇洒随意,即便是像今日这般胡闹,他也毫不在乎。朕,多么希望也能像他那样,快意恩仇地度此一生。可是……朕不能,因为朕是皇帝,是天子,是承载亿兆生灵与万千黎庶安危荣辱的大周圣上,朕没有放肆任性的权力,更没有中途退出的可能。我还记得小时候,父皇对我寄予了厚望,他老人家总把朕抱在怀里,共乘一骑,天南地北地说着,说着大周的未来……朕有时常常在想,你说,父皇当初为什么要立朕为太子?朕没有平阳的宽厚仁爱,也没有阿瞒的文韬武略,只因朕是长子,占了长幼名分,才当上了皇帝。尽管如此,可自朕登基以来,虽不敢说是宵衣旰食,也称得上是勤勤恳恳吧,无时无刻不把江山社稷放在首位;既然父皇当年选择了朕,把大周交到朕的手中,朕就要履行身为大周天子应尽的责任,守住这片大好江山。杳杳,你告诉朕,朕到底需要怎么做你才能满意?”
这是身为九五之尊的他第一次向她吐露心声。
然而,谢婉心依旧面若冰霜,独有隽秀的眉目间衔着温默与疲倦,语气却明显缓和了许多。
“陛下的心意……妾都明白了,放心,我谢婉心没有你想的那么决绝,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软弱。至少,我不会主动毁掉这个孩子,不过,如果老天有意带走他,我也不希望有人拦着。”
一听这话,大周天子的脸迅速白了下去,那种白,是冬日的残雪,带着积久的尘埃的浊气,隐隐发黑。他的嘴唇都在哆嗦,不知是愤怒还是伤心,但很快便归于沉寂,神色柔和了几许。
“今日你也倦了,先好生休息吧。朕……明日再来瞧你。”
当皇帝离去之后,谢婉心复又侧过身去,望着帐上浮动的幽影,目光渺然,眼角竟泛起些许微酸楚的涟漪,凄悯地喃喃自语道。
“孩子……”
……
这注定是极不平凡的一夜。
而这一夜,终究会如那连绵的秋雨一样,永湮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