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德不辞而别。
陈思太太一脸悲痛,问我愿不愿意去香椿树街寻找李兰德。
我那时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和李兰德一面之缘,很怕他呵斥我一顿,叫我别管闲事,但又血气方刚,经不住陈思太太苦苦哀求,答应下来。
陈世旭有些不能理解。
这样完美的一个家庭,李兰德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难道真像陈思太太所说,李兰德在乡下有个女人?
天渐渐黑了,他一摸稿子,已经看了三分之一。
陈世旭已经生出浓厚的阅读兴趣,对后面的内容感到极为好奇。
他去找来个煤油灯,借着昏暗的光阅读。
马上便得知真相,也读过了李兰德在香椿树街的所作所为。
陈世旭感到无法理解,甚至想骂他是个混蛋。
李兰德不光对于抛妻弃子没有任何负担。
他穷困潦倒,都快死了,香椿树街有名望的画师戴先生慷慨收留了他,赞扬他那些没人欣赏的水墨国画。
一扭头,李兰德就CPU了他们全家。
他说自己创作不能有人打扰,大冬天把戴先生赶出家门,他还霸占了戴先生的夫人,最后又抛弃她,戴夫人情伤之下,服毒而终。
我去找李兰德理论,他说,“那个滑稽的小胖子就是喜欢为别人服务,这是他的习性。”
“那戴夫人呢?她全心全意的爱着你啊。”
“我不需要爱情,我没有时间恋爱,这是人性的一个弱点,我是男人,所以有时候我需要个女人,但是一旦我得到满足,我就要做别的事了。
我无法克服这种欲望,希望将来能有一天,我不再受欲望的支配,没有任何阻碍地全心投到工作上去。
因为女人除了谈情说爱就不会干别的,所以她们把爱情看得非常重要,简直到了可笑的地步,她们还想说服我们,叫我们也相信人的全部生活就是爱情。
实际上爱情是生活中无足轻重的一部分,爱情是一种疾病,女人是我享乐的工具,我对她们提出什么事业的助手、生活的侣伴这些要求非常讨厌。”
看完三分之二的内容,李兰德的形象终于跃然于纸面上
——他是个自私、无情、冷漠到几乎丧失人性的角色,思想意识极端到可怕。
故事的结局,已经是数年以后,也是我所讲述回忆的一部分。
李兰德辗转到枫杨树村,和一个乡下女人结婚,几乎与世隔绝,田园放歌,从寂寂无名、衣食无着的乡野男人,成为一代画坛大家。
他染上麻风病,双目失明之前,在阴暗狭窄的屋子里画了一幅恢弘的水墨巨画,画在几十张纸上,几张纸接裱而成一副约数千公分的长卷。
那是漫长的江水,流过浅滩、激流、高峰,江水茫茫,天水一色,树叶枯黄,似乎是繁华落尽。
李兰德逝世之前,他命令妻子在他死后把这幅画作付之一炬。
陈世旭看完最后一行文字,揉揉眼眶,脖颈很酸。
他抬起头,清晨的光恰巧透过小会议室的窗户玻璃,金色的薄曦闪烁似是那平原上付之一炬的小屋。
陈世旭的喉头涌动着,心潮起伏,跌宕难平,一肚子话说不出来。
“写的真好!”
平心而论,他并不喜欢这篇文章的内核。
但他就像夫人服毒以后的戴先生,被仇恨吞噬恨不得把李兰德画全部撕碎,然而只看了一眼他的画作,就震撼到,一瞬间妥协了全部。
再站起的时候,陈世旭沉重的内心焦虑和社会期望似乎顷刻间不见了。
他说不出心中的感受,但却觉得自己在江弦所写的这篇中感受到了一丁点的东西。
你真的能成为李兰德吗?
你真的愿意成为李兰德吗?
伟大的成就背后又是什么?
陈世旭走到院子里,耳边清晰的听到初晨,左家庄附近古塔风铃的叮当声,明亮而悦耳,像极了他上小学时校工的摇铃。
江弦正襟危坐在座位上,面对着各位老师审视的目光,颇有几分毕业论文答辩的味道。
古鉴之扶了下眼镜,放下手上捏着的稿子,看一眼他。
“是富春山居图吧。”
“啊?”江弦错愕。
古鉴之嘴角扬起一丝洞悉的笑。
“最后你写的那幅画,就是富春山居图吧”
《富春山居图》是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是元代画坛宗师黄公望晚年的杰作,也是古代水墨山水画的巅峰之笔。
“你不光写了这幅图,你这篇还把黄公望画这幅画时的心境写了进去。”
咝。
江弦表情微不可闻的动了动。
古鉴之见他这样反应,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测,颇为振奋,有理有据的分析起来,“李兰德这个人身上也有黄公望的影子。”
元朝把天下民众为四等,黄公望这个人年轻的时候,一心希望求得仕途,结果蒙冤入狱。
出狱后远离官场,不再关心政事,转而痴迷于山水景色,看在眼里,运笔作画,辗转各地,连家人都不知道他的行踪。
《富春山居图》,是他八十来岁行走于富春江上所作。
那时候黄公望已经觉得,不论是朝代兴亡、还是功名利禄,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他的眼中只剩下山水画作这一件事情。
一旁坐着的王剑清眼前一亮,“有道理!《铜钱街》的结局,是这幅画付之一炬,历史上《富春山居图》也被烧过,殉葬火焚,亏是有人救出。”
“原来如此。”
“你小子,总是爱藏东西进文章里。”
“原来还有这样的巧思。”
文讲所老师们七嘴八舌。
江弦坐在椅子上默默听着,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最后还是李清泉敲了敲桌子。
“虽然有一定争议性,不过总的来说,这是一篇非常出色的,完全可以给个特优的成绩。”
李清泉对江弦的毕业作品做出最终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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