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官家还没喝几杯,就好像醉了一般,说:“各位都是跟朕很久的人,也该知道,朕一向不喜欢祭祀。登基十一年,连洛阳八陵也没去过,当然祖宗宽宏,想着我忙着抗金给他们报仇,也没来找我。但这次功成,不怕你们笑话,我开始真的是茫然无措,明明是辛苦了那么久,一步一步来的,但真的做到了,竟然觉得空虚。”
“后来吕忠穆去了,朕想着无论如何得去送他一程,等到了灵堂,心里很难过,明知道他也算是得偿心愿,无憾而终。可就是难受,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想着这十年,死去了这么多人,可朕竟然连感伤的时间都几乎没有,以前我是觉得,憋着一口气发展,才能北伐成功,不辜负这些子民,如今获鹿之战都过去快一年了,燕京的神庙我回来之前也已经修好了,每一座神牌上,都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而是一条生命,他们是丈夫,儿子或者父亲,朕就是给与再多的土地、耕牛或者钱财,人也回不来了。”
眼看赵官家吐着酒气,越说越激动,连“我”都出来了,一干文武感慨之余也不由得想劝劝他,只是又如何劝起?
劝官家不要为死去的将士伤心,活着的人是万没有这个脸的。武将们倒是觉得打仗没有不死人的,可想想曾经的同袍,不难受吗?
到底是许景衡年老,更为练达一些,起身道:“官家仁念,臣等只有佩服。说起神庙,臣倒是记得官家在尧山之后,曾经在那里的神庙里对臣说过,那么多牌位在这里,是劝朕不要负了他们,不要忘了他们,务必摧敌于外,不使关中、洛阳、河南、淮上这种地方再沦为如此惨烈之处!如今官家都做到了,煌煌英灵,不管是宗忠武还是战死的普通士卒,都没有白白付出,官家不曾忘怀他们,是好事,可也要保重您自己。正如您在明道宫里所说,往后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话都到这里了,张浚赶紧接上,“官家,许相公所言大善,您才是大宋之根本,无论是谋划大理西辽也好,继续推行新政也好,您都是重中之重,万万不可过分伤感啊。万事还是要往前看啊。”
赵玖忽然笑了一声,道:“说了这么多,看来诸位还是没有明白朕心中所想,朕来到这大宋,纵使千难万险,也终于是直捣黄龙,朕虽感伤,却不后悔。只是德远(张浚字),你要朕往前看,殊不知道即使是在白马绍兴说的那么明白了,也有些人不愿意跟朕走一条新路。诸位可知道这是什么。”
随着赵官家话音落下,杨沂中从暗处闪出来,抱了一叠奏疏放在案上。弄得众人惴惴不安,好在赵官家也不想打哑谜,直接说:“从今年秋天良臣升任枢密副使吧,朕一共收了三十二份奏疏劄子,全是控告御营右军都统、齐王张俊的,大多数都是说他贪鄙无能,勾连外国,有的连他女婿田师中也捎带上了,话里话外,明说暗示,都要朕夺了他的军权和海贸差事,叫他回家养老。”
本来正在吃瓜的张俊万万没想到这瓜竟然吃到了自己头上,本能地离案单膝下跪,忙说:“官家明鉴,臣在财货上,确实有些不讲究。可是勾连外国是万死没有的,小田更是随岳帅北伐,有功无过啊......”
赵官家摆摆手,示意他先停一停,看着欲哭无泪的张俊,叹息道:“你爱黄白之物,朕又不是不知道,以前是私下说,现在当着这么些人,也不必避讳。你常说自己半辈子西军,好像已经跟不上新时代的形势了,那朕来给你解惑好了。国家大战过去了,总有些不明白的想着要朕削减兵权,最好是到仁宗朝时那样文贵武贱才好。可偏偏韩卿泼天功劳、岳卿洁身自好,水军张卿还用得着,李彦仙马扩那里又得改编义军一时也动不得。你张俊以早年之功封王,可又没有参加此次北伐,平日里那些老毛病又太好找,可不就被人盯上了吗?所谓柿子捡软的捏,就是这个道理。”
一席话说的众武将冷汗淋漓,过了那么些年了,官家您怎么还是这样虎狼之词,臣等受不了啊!再说哪个天杀的又要出这等主张,张俊一倒下,就是开了口子,真回到那种捧文官臭脚的日子,谁受得了?
张浚作为枢密使,武侯梦还没彻底破灭,正想硬着头皮为自己的下属们分辨一两句,却听赵官家说道:“可是他们从来就不想想,都说你贪财,可为了守住下蔡城,你却毁家纾难。若没有你部牵制住了金兀术,等来了韩良臣的大船迎敌,朕早就带着吕公相他们死在八公山了,大宋都说不定亡了,还有他们的好日子过吗?”
这一番话,形式陡然逆转。连张俊都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