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满轻哼:“算你聪明。”
成方斋问:“那现在要怎么办?我们送他回去吗?”
周满想想,道:“不用,放他在这儿,明早自然有人发现。”
成方斋顿时讶异:“这怎么行?”
“放心,他没有性命之忧。”周满笑得一声,顿了顿,眸底便泛上些许见惯人心浮沉的寒凉,“平日里都是你怕人,从今往后,该轮到人怕你了。”
人怕我?
成方斋完全不知这话从何说起,一时如坠云雾之中,心里只想:是我伤了人,是我不占理,我不怕旁人都不可能,旁人怎会反过来怕我?
周满却不解释,只弯腰拍去衣襟上沾到的草屑,道:“你我缘法不深,基本靠你送吃的送到我嘴短才得来,但你既叫我一声姐姐,那我便最后提点你两句。”
成方斋顿时一怔。
周满也没管他反应,继续道:“第一,《神照经》练了你别让人知道,如今你既有了本事,往后再要跟谁动手,便得先得想清楚后果;第二,不过短短三日你便能修出个眉目,可见天赋不差,将来若有机会,不妨去杜草堂试试。这门派同青城、峨眉、散花楼并称为蜀州四大宗门,满门都是老学究,适合你得很。”
成方斋却望着她:“你要离开这里吗?”
周满终于抬头看他一眼:“明日就走。”
打从接住她扔来的那本《神照经》开始,成方斋便知道她不是普通人,有过隐约的预感,想她不会在这村落待太久。
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在村中因为成夫子的缘故,一直没有朋友,直到今夜才因杀人这一桩乌龙同她亲近了几分,如今乍闻她明日便走,竟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成方斋问:“去哪里呢?”
周满随口道:“剑门学宫。”
她并不是什么拘小节的人,何况将《神照经》扔给成方斋,本就是她心血来潮顺着心意信手而为的事,至于会产生什么结果,并不十分在乎。
说完话,她转身便要走。
成方斋却往前追了两步,一声“满姐姐”叫住她。
周满回头便见他立在河边,眼圈微红,像山林里被人抛弃的小兽,竟有点可怜。
成方斋问:“以后我可以去找你吗?”
周满沉默了许久,也思考了许久,末了竟然笑出声来,只道:“有胆你就来吧。等他日你修炼有成,而我还没死的时候。”
这话里藏了一股惊心动魄之意,成方斋听后,一时愣在河边,只呆呆望着。
周满负了手,在清夜里走远。
分明一道纤长的身影,却好似寒枝冷月,有种自成一派的孤高桀骜。
*
周满原本记挂即将去剑门学宫的事,被成方斋这突如其来的一遭给打断,倒是一下就不记挂了,回家后倒头睡到天亮。
直到次日一早,外头响起叩门声,她才醒转。
走出去打开门一瞧,风尘仆仆的韦玄这一次已带了上次那几个人,站在门外,似乎等候已久。
周满扬眉,只笑一声:“韦长老,今日倒是挺早。”
韦玄这半个月来都在中州神都,为那一个名额的事情简直心力交瘁,焦头烂额。
偌大一个王氏盘根错节。
他要拿到原本属于大公子王诰的名额谈何容易?纵然有前任家主托孤的余威,也差不多把主族的人都得罪光了,还要找个好借口,向整个王氏解释那占去的名额究竟给谁。
毕竟借剑骨之事乃是绝密,万不能让旁人知晓。
直到今夜子时,他才将各方面的反对弹压下去,连夜从中州赶来,方能在这个时辰出现在周门柴门之前。
只是没料想,这姑娘似乎才刚睡醒?
韦玄一时都忍不住有些佩服她心性之定,逢大事还能有如此静气。
周满请他们进了屋,茶水仍是没有。
韦玄也不废话,径直先取一封帖子,递给周满:“姑娘所提的要求,老朽已经办到,今日姑娘便可凭此帖进入剑门学宫。”
周满拿过一看,是王氏的荐帖。
她道:“韦长老果然信守承诺。”
韦玄打量着她的神情,话锋却是一转:“不过按照约定,进学宫有一年的时间,姑娘身负剑骨,若在学宫中改变心意,回头反悔,我等只恐竹篮打水一场空。”
周满静默地回视他一眼,心中却是早有预料。
毕竟世上哪儿有凭一副剑骨就一直白嫖王氏的好事呢?他们或恐愿意先付出一些,给些甜头,但为的还是收回来。
她已经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了。
果然,韦玄郑重自袖中取出了一枚雪白的玉简,双手轻轻放到桌上,只道:“此乃心契玉简。剑骨天生,若要换骨,须得天允。是以,必须心甘情愿,双方滴血立为凭据。此契一旦立下,便不可改悔。此简上端,受骨之人已滴血;若姑娘现在并未反悔,仍愿与王氏达成约定,借出剑骨,便请在心中立誓,于这下端滴上自己的血。”
立在他身旁的孔无禄,将一柄匕首奉上。
周满轻轻接过,看看这匕首雪亮的锋刃,又转头凝视那心契玉简。
人的念头,最是纷繁复杂。世间大能修士,或可以人躯壳为傀儡,却难以真正控制一个人的念头。
受骨之人无须立誓。
但献骨之人若不愿意,谁也无法逼迫其在心中立誓。
是以,心契才会成为修界所有契约中最“心甘情愿”的。
心契若立,剑骨便算交出去一半。
可周满看得片刻,一搭眼帘,竟表情都没变一分,径直在自己左手食指上划了一道,心中默念誓言,然后轻轻将血滴在了玉简上!
重来一世,人生便是一场豪赌!
她自选这条路开始,就没想过要回头。
对修士来说,心契约束力固然很强,订立之后便不能改悔。但世间有法则,便会有漏洞。
很少有人敢想,心契有效也是需要条件的——
比如,定契双方,得是活人。
倘若一方,尤其是受骨那方,忽然出了意外,暴毙横死……
一滴血从指尖坠到玉简上,仿佛滴进了水池,瞬间将玉简点亮。上下两端各有一抹鲜红血迹朝着中间汇聚,交融在一起,眨眼竟将玉简染做赤红!
周满看着,却是不着边际地想:剑门学宫是风水宝地。
玉简既转为赤色,便是心契已成。
她放下匕首,捡起玉简,双手奉还给韦玄,只微微一笑:“心契已成,还请长老妥善保管。”
韦玄没料想她如此痛快,一时微怔,抬头便看见她唇畔挂着一抹柔和的微笑,一时竟形容不出心中感觉。
为何她看起来如此……
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