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说真话,他必然生气。
如此不如不听,丹药她都服了,难道还能让她重新吐出来?
周满不作声瞅着他。
他却已垂下眼帘,不再看她,只站在堂中诊桌前,提笔在铺好的纸笺上写下慎重斟酌过的药方,然后唤来孔最,让她去抓药熬药。
周满问:“我等多久?”
王恕头也不抬:“一个时辰。”
周满心道这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左右眼下也无大事,闲人一个,不如就在这边等着。
病梅馆前堂专摆了不少竹凳,是给来看诊的病人们坐的。
眼下候诊的人还不算多,她扫了一眼,便挑了角落里一个位置坐下来,闭目养神。
金不换却是闲不住,自打进了医馆,就跟进了自己家似的,一双脚管不住,左看看右看看,拿起桌上的橘子便抱怨:“菩萨,你说你们医馆是不是也太寡淡了点?即便咱俩熟了,我不算客,可人周满算客啊,也不说给人倒点茶来,端点果盘蜜饯之类的零嘴,太怠慢了。”
周满听得眼皮一跳。
金不换这时已走到正在抓药的孔最边上,还问:“孔最,你说是不是?”
孔最抓药的手一顿,咬紧了牙关。
以前金不换就是病梅馆的常客,手底下常会有人受伤,他有事没事就来这边蹭吃蹭喝,一身地痞流氓习气,要这要那,一张嘴叭叭说起来没完,越搭理他越来劲。只是他是泥盘街地头蛇,病梅馆不用交租,且他常来这边无人敢来寻衅,无论如何也不好赶他出去,只能忍了。
这种人不能搭理,越搭理他越来劲,就得晾着。
孔最嘴巴紧闭,绝不搭半句话。
金不换顿觉没趣,又溜达到泥菩萨那边。
下一位病人是个年迈的阿婆,王恕按过脉,看过她眼白和舌苔,便给她开了药,方子写完还耐心叮嘱两句,给她解释了一下病的成因,让她别怕,注意以后不要再喝生水。
那药方上字迹清疏工整,几无连笔,极易辨认。
金不换见了,没忍住道:“这阿婆多半不识字,再说哪个医馆的大夫写起药方来不跟鬼画符似的,你写这么清楚干嘛?”
王恕道:“阿婆固不识字,你怎知她没有家人识字呢?药方都开了,兴许他日拿了去别处抓药,若因我字迹不清使人误认了哪味药,怎知不害了人命?药方自是能多清楚就多清楚,病人见了心中也多几分安定。”
金不换顿时朝天翻了个白眼。
他见王恕拿剑门学宫那玄铁剑令当镇纸,压着下面厚厚一沓将要写成药方的纸笺,不由摇头挖苦:“古有我草堂杜圣作诗感天化地,写着写着便忽有一日得道成圣;你努把力,这药方写着写着,经年累月,说不定也有一日忽然让你得道成圣呢……”
“你在这儿胡说八道什么!”
一命先生刚端着晒好的药草从里面出来,就听见他这一句,瞬间黑了脸,把药草往边上一放,抄起旁边的扫帚就往金不换身上打。
金不换跳起来,连忙后退,叫嚷:“哎,别别,您老人家这是干什么?我不就开个玩笑吗!”
一命先生一直把他赶出门外,叉腰指着他鼻子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再叫我听见你胡吣半句,往后你也好你的人也好都别进病梅馆半步!进来一个我打出去一个!”
周满在边上看戏,顿时笑出声来。
金不换听见,怒目而视:“你笑什么?”
一命先生把扫帚往边上一放,见金不换老实了,只哼出一声:“成天见来医馆里晃悠,蹭吃蹭喝,大活人杵那儿屁用没有……”
话说着,便回身去端刚才放下的药草。
周满可比金不换有眼色,连忙站起来,抢上前去:“是要分了这药草放进药柜吗?我来,我来。”
一命先生回头看她。
周满已将那装药草的簸箕拿了过来,微微笑道:“晚辈多受您高徒照拂,这点小事怎能劳动您老人家?反正也在此处等药,有事您吩咐便是。”
金不换瞬间感觉自己被背刺,不敢相信地叫了一声:“周满!”
周满暗笑不止,却不搭理他,自顾自端着那些药草走到药柜前,去请教里面的尺泽如何分药。
一命先生见了,便向金不换冷笑:“你看看人家。”
金不换差点没被气死,心道她周满是吃拿泥菩萨太多药,嘴短手也短,自己能跟她一样吗?
可嘴上却哼道:“不就是分药吗,谁不会啊?”
他重踏进门来,这回倒是老老实实,跟周满一块儿在药柜前分药,只是靠得近时,却是暗暗咬牙向她道:“你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周满看都不看他,只悠悠道:“总好过你长了一张闯祸的嘴。”
杜圣能靠写诗直接从凡人得道封圣,至少也是建立在他是个正常人的基础上;泥菩萨八脉就有七脉不通,病气缠身连个常人都不如,不短命就不错了,即便写上万万药方,感天化地,又从哪里得道封圣?
一命先生乃是医圣,论医术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他是泥菩萨师父,自然最清楚状况,听了金不换这一通狗屁话,不生气才怪。
她说完话,便朝那边泥菩萨看了一眼。
王恕似乎怔忡了片刻,神情黯了几分,但见他二人都老老实实在那边分药,又不禁笑起来,埋下头继续写药方了。
金不换自知失言,也不好为自己辩驳,只好悲愤为动力,拿面前的药草撒气,分起药来倒是不含糊,手脚颇快。
快结束时,泥菩萨拿着一张新写的方子来到药柜这边,对金不换道:“你拿一块熟地黄给我。”
金不换转头一看,不敢相信:“你也使唤起我来了?”
他从簸箕里捡起一块熟地黄恨恨拍到他面前,愤然道:“我可是这条街的地头蛇,泥盘街一霸,你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泥菩萨不回也不看他,只抿着唇笑。
金不换见了便骂:“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心里蔫着坏呢。”
王恕唇角笑弧更深,跟没听见似的,自顾自走到药柜里面,将那块深黑色熟地黄放到切药刀下,一片片仔细地切了,又用药秤称出一钱来,走过去放到了先前为周满熬的那一罐药里。
周满见了便问:“还要加药?”
他便看她一眼,道:“能调理气血,防范几分经脉胀裂之险。”
这是知道不能劝阻她,干脆“助纣为虐”了。
周满笑起来,带几分玩味地看他,只道:“谢了。”
她这神态,分明是在说“我早知道你会妥协”,王恕见了无言,只等药熬好,便端给她喝,又按过一次脉,才准她走。
周满打算去云来街那边逛逛,看能不能找到《羿神诀》第四箭所用的材料,便与金不换一道告了辞。
王恕则在病梅馆中,忙到戌时初方歇。
夜幕一罩,泥盘街上人声渐绝。
他给瓶中插的那一枝梅换过水,端了灯盏,从前堂出来,却不知何故,不愿回房中睡下。
一命先生出来,便见他将灯盏放在地上,孤身一人坐在廊下阶前,抬头望着檐角那玉钩似的月亮,不由问:“你昨夜宿醉颇是伤身,今日还不早睡?”
王恕道:“恐怕是睡不着的。”
白日里周满看他时那玩味且带有深意的眼神,又浮现在脑海。
他未免自嘲:“周满所言,的确不假,只要有一次,便会有第二次,人的底线是会被不断放低的。迁就不听话的病人如此,使手段对付敌人也是如此。”
一命先生问:“是明日吗?”
王恕点了点头,却道:“可我与他,本只是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这一夜,他坐在外面,没有睡。
只是月升月沉,东方亮起一片白,新日升起,终究还是到了六月廿四。
在赤红的旭日从逶迤的地线上跃出的那一刹那,神都上方正中那座倒悬山,顿时光芒大放,犹如在天上悬了第二轮旭日。
臂挽披帛、腰系丝绦的侍女们,倾倒玉瓶,将五色丹青洒向天边,于是那连绵的浮云便被染作青黄赤白黑五彩,宛若搅乱了瑶台仙池,以天为纸作了一幅绚烂的画。
时辰一到,便有无数青鸟衔着鸾车,从云外飞来,载着无数的贵客,赴这一场难得的盛宴——
王氏大公子王诰的生辰,便在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