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先生蒙了,彻底蒙了。
近些天来郎君连面都不露,泥盘街大水之后诸事繁杂,有许多难以决断之事,他都是去问的周满。这位姑奶奶不仅冷静镇定,且决断少有犹豫,在这种人人都难免有几分惶急的时候,她却像是湍流里那块坚定的磐石,压下了所有人心中的不安。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她竟然说不管了?
换谁能反应得过来!
蔡先生嘴巴微微张大,下巴颏上几缕胡须都在颤抖:“周、周姑娘,你怎么能不管呢?现在泥盘街这些百姓聚集,必定是源起先前夷光楼给的药。当时可是你发话,一定要用那药的,现在人心果然生变,你,你……”
然而周满充耳不闻,没给半点反应,就跟聋了似的。
她只是懒洋洋在院墙上坐了下来,甚至还取出了不知什么时候放进清光戒的瓜果盘,一边喝酒,还一边吃起来了!
蔡先生险些气了个七窍生烟。
王恕见了,也是一怔,只觉此刻袖手旁观,实不符合周满平素作风。然而她先前就因金不换颓唐之事生气,刚才那一副气愤的口吻又不似作伪,难免使人认为她是余怒未消,动了真火。
何况,泥盘街的事不论源头在不在周满身上,至少她并非解决此事的最佳人选——
泥盘街是金不换的泥盘街。
泥盘街的事,自得要金不换来处理。
可随着外面嘈杂喧嚷之声越近,中间还夹着几声不客气的叫骂,回荡在王恕耳旁的,却是三日前在病梅馆中听见的那些议论,尤其是其中尖锐的几句……
他忍不住看向楼上那紧闭的两扇窗。
小楼中众人即便经历过生死,可这种被泥盘街众人堵上门来的场面也是头回遇到,一时间难免六神无主,不住去问蔡先生:“蔡先生,人都快来了,很多!我们怎么办?”
蔡先生一个头两个大:“郎君不在,周姑娘又不管,我哪儿知道怎么办?给我时间想——”
王恕忽然道:“别让他们进来。”
蔡先生第二个“想”字还在舌尖没蹦出来,这时不由一愣,下意识看向王恕,却才发现他目光所向,乃是二楼金不换书房位置。
王恕慢慢道:“他们心有不满,必是向着金不换来。可他现在恐怕……”
蔡先生心中顿时一凛:是了,郎君在余善之死的阴影中尚未走出,本已心灰意冷,若再使他面对泥盘街众人当面相逼,焉知会酿出何等后果?
“王大夫说得极是。”他立刻醒悟过来,回头吩咐,“快些出去,速速将人拦住,千万别让人进来!”
王恕补道:“小心些,别伤了人。”
众人都知道轻重,全应了声“是”,关键时刻不敢有半分耽搁,全赶紧从小楼中出去,拦在门外。
唯有院墙上懒坐喝酒的周满,瞥得一眼,轻嗤了一声。
只是蔡先生这时哪里还注意得到她?
他抬步也往外走:“咱们出去看看情况。”
王恕点头就要跟上,只是正当他要迈开脚步时,一物却不慎从他袖中坠出,落到地上。他下意识要弯身去拾,然而视线垂下,触到那物的瞬间,身形便陡地一僵——
是那枚紫符。
当日韦玄将此物留下,他枯坐一夜,本想将其锁于匣中。可未料外面伤患病情忽然有变,没能顾上,仓促间只随手将此物揣入袖中。这三日来看病开药地忙碌,更无闲暇,此事几乎已被他忘了个干净。
然而,随着这枚紫符掉出,先前被遗忘的所有,顷刻间又回到他脑海。
那一句近乎肃杀的“愿为公子效死”,如同挥之不去的诅咒,重新在耳畔震响。
蔡先生走到门口,忽见身边没人,不由回头:“王大夫?”
周满在院墙高处闻声回头。
但这时王恕已弯身屈指,将那枚紫符拾起,压在掌心,只道:“没事,走吧。”
强将心头那缕不安抹去,他也迈步从院内走出。
外头果然早成了乱糟糟一片。
金不换手下诸人围站院前,严阵以待,但也不过寥寥数十人;前方街道上,却是人头济济,黑压压一片好几百号人!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两手空空,有的拿着棍棒……
每个人都不一样。
但相似的是他们脸上那下定决心要做点什么的神情,竟给人一种迎面来的压迫之感。
而更使人心惊的是……
王恕看向走在人群最前方的那道身影,只觉一股料峭的寒意将他整个人冻住,几乎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冯其……”
领头的那个,竟然正是那日从夷光楼带回药来的冯其!
金灯阁楼头,帷幔飘飞,陈规站在外面,微微笑着躬身:“小姐,人都已经在里面了。”
宋兰真于是颔首,于陆仰尘、王命二人一道向里走。
只是将要进去时,她看见陈规低垂眉眼的姿态,忽然停下了脚步,心中生出几分叹息,轻声道:“委屈你了。”
陈规道:“只是代小姐发了几张请帖,怎能算委屈?”
宋兰真道:“我是说,这三年多来。”
陈规于是一怔,想起的是这三年来面对徒然四壁的幽囚,见不得天日……
只是他看向宋兰真,目中竟无半分怨恨:“陈规能有今日,全仗小姐当年仁慈,恩同再造。一切都是当年既定之约,陈规感念于心,绝无怨悔!”
宋兰真想起当年,却有几分复杂。
她看先自己如玉的手掌,目光闪烁,却没再说话,只是朝着楼内走去。
里面等候已久之人,听见动静转过头来,一男一女——
不是妙欢喜与李谱又是谁?
眼见得宋兰真等人进来,李谱心头难免打鼓,下意识就要起身。然而眼角余光一瞥,竟见妙欢喜唇畔挂笑,面容微冷,坐在原处岿然不动,不免一愣,下意识管住了自己的腿,又硬生生坐了回去。
直到宋兰真走来,先笑一声向他们道礼,妙欢喜仿佛受宠若惊一般从座中起身还礼,李谱才跟着连忙还礼。
宋兰真笑容不变,打量了二人桌上动也没动的酒盏一眼:“方才怕二位久等,先上了酒水,这可是神都的仙酒杜康,二位怎么没喝?可是嫌不惯?”
妙欢喜道:“久闻杜康仙酒大名,只是主人未来,客人又怎好擅饮?”
宋兰真听后,竟是一叹:“妙仙子实在是懂礼之人,若时间人人都如妙仙子一般,那我等也不必如此烦忧了……”
妙欢喜听到这里,便觉隐约见到了图穷时所显出那一缕匕首利光。
果然,宋兰真紧接着就笑了一笑,向她解释:“哦,妙仙子或还不知,前些日我们宋、陆、王三家,丢了一些紧要东西,如今虽查知那窃贼身份,可却不免担心失窃之物已被他转手,正在想要如何才能解决此事呢。”
李谱压在桌下膝上的手已忍不住发抖。
妙欢喜瞳孔也是微微一缩,但却面色如常地道:“宋小姐向来足智多谋,想来这点小事该难不倒您。”
宋兰真摇头,走到那帷幔之前,只道:“为难之处也是有的。毕竟我想,那窃贼盗走他人珍物,乃是明知故犯,死罪固不可免;可买脏之人却未必知晓赃物来历,若他们得知之后肯将失物退还,想来也只是无心之失。正所谓‘不知者不罪’,倒似乎也没有必要一并斩尽杀绝……只是我这般想,却不知对方是否能迷途知返、亡羊补牢?”
她回过头来看向妙欢喜:“妙仙子,你觉得呢?”
妙欢喜脸上的表情,终于消失不见,竟显得有些吓人。
话说到这份儿上,还有谁能不明白?
只是她立在原地,看着宋兰真,仍是一语不发。
宋兰真收回目光,似也不在意,只是轻轻将面前的帷幔掀开,看向远处:“妙仙子可以慢慢想,倒是也不着急。毕竟,要抓出那窃贼审问出结果,怕还要一点时间呢……”
帷幔一掀,远处的喧嚷之声顿时传了进来。
妙欢喜与李谱一听,齐齐色变——
此楼楼头正对着的东面泥盘街,赫然已是一片混乱,黑压压的人群早已如潮水一般拥挤在街道尽头那座小楼周围!
不远处的若愚堂,韦玄与孔无禄、商陆,也是矗立楼头,目光沉凝,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东面。
周满隐约能感觉到有不少视线从远处朝这边投来,心里差不都能猜到是谁,可却半点也不在意,还有闲情逸致,仰头喝口小酒,剥两粒花生米,只似笑非笑,从高处往下看去。
冯其已经停下了脚步,此时他们这一大帮人与金不换那边几十人的距离,仅有六七尺,气氛一下紧张起来。
有人在前面叫喊:“让金不换出来!”
有人在后面附和:“对,让他出来!当什么缩头乌龟!”
金不换这边众人闻言,不免大怒。
蔡先生一听,更是胸膛起伏,往前一站便高声质问:“泥盘街水淹之祸才刚过去,屋舍尚待修缮,伤患也需救治,你们现在围堵我们,究竟是想干什么!”
这声音最大,瞬间将其他的声音都盖了下去。
冯其也看向他。
事情是从那日他从夷光楼取回药后,渐渐开始演变的。
众人得药,难免欣喜若狂,问起他药从何处得来。
冯其自然无法隐瞒。
只是那时他对陈规的目的犹有几分怀疑,并不敢直言他们在夷光楼中的对谈,便只说是托了宋兰真小姐的面子,得陆氏夷光楼相赠。
众人倒未起疑,纷纷称赞宋陆二氏宅心仁厚。
可是好景不长,夷光楼所赠之药数量本不足够,为秽气侵染患病的人又十分众多,那一箱药哪怕一省再省,也很快见底。
冯其私底下问了好几次,可金不换那边依旧没有拿到更多药的消息传来。
终于,到第三天,药用完了。
恐慌中的众人全都问他,为何不再去找夷光楼求药?于是他再也无法瞒住,只能到病梅馆外面,避开了王恕等人,将真相告知。
于是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初时只是有零星几人对金不换有意见,然而说着说着,不满的人就越来越多。随着没有意见的人都沉默下来,退到一旁,不满的声音于是变得越来越大,好像这就是唯一的声音。
他们说,事是因金不换而起,自该有金不换来了,若依那陈规所言,我们只要劝说金不换道明真相、交出他不该拿的东西,就能救所有人。何况,对金不换也全无损害。宋小姐宽仁大度,定会原谅他,保不准见他迷途知返,还会再度重用。
他们说,这才是对大家都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