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美芳后来从校长办公室出来还特意到班主任那边一趟,笑着说,李老师,又要借用你们家老张了,晚上帮我搬罐儿煤气,我跟他已经说好了。www.Pinwenba.com我们家里里还拜托你多照顾。我这个人啊,苦出身,什么委屈都受得了,可我闺女不行,我闺女啊,起码在我的眼皮底下什么委屈都不能受。这些是我妈看到的,她每次描述都啧着嘴,“你不知道里里妈说这些话的时候啊,虽然笑着,但是那个狠啊,每个人听着都冒寒气。”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我和里里开始疯了一样的学习,里里妈频繁地往上海去,里里再说起她妈的时候,神情很不一样了,她开始把她妈说的话老挂在嘴边了,她说,我妈说了,考大学这事儿她不逼我,这是我自己的人生,她反正要回上海,我考不上大学,我就只能一辈子呆在小城里,随便嫁个小城的人,然后生个小城的孩子,一辈子就这样了。
里里这么说着,我们俩同时毛骨悚然。
那年五一长假,潇言也回来,给我们带回各种参考书,其实只剩两个月了,除非把当年高考题拿来,其他都没什么用了。潇言还和里里大吵一架,潇言对里里和裴迪不清不楚的事儿非常在意,里里也不甘示弱,消炎片儿你是谁啊,你管我。
蓝潇言一气之下拽着我就出去了,我们走很远,路灯昏黄,他停下来,看我在发呆,他突然做了一个举动,他一把把我搂进怀里,他的胸怀温暖,只可惜我太紧张了,他说了几句话都没听清楚,最后好容易听清他说,雪,你一定要考到北京来,我等着你。他咬着嘴唇,目光泛着晶莹的光,诚挚地看着我,我就一直在傻笑。
高考对我们是这么重要,我却失利了。里里如愿以偿考上北广。
一个黑色的,七月,生硬阻住我的去路。我既看不到出路,也无法面对现实,天塌地陷。夜半醒来,总希望夜色永恒,不要天明见人,或者立时就死去,不再见第二天的太阳。
我妈那几日子,在外头见了人总红着眼眶,讪讪说,孩子没发挥好,大家一笑,扯些话来安慰,我于这每句安慰中都发现背后深藏的讥笑和幸灾乐祸。我爸则黑着脸,到处想法子给我找出路。
潇言打过电话来,我在电话里哭了半个小时,什么都说不出来,潇言说,我明天就过去。他没有买上卧铺票,坐了一宿火车硬座过来,早上我去接他,他看上去很憔悴,我还是要哭,他握紧我的手说,别怕。
那个暑假里里躲到了上海,她似乎受了比我还要大的打击,比我还不肯面对这个现实,我们曾幻想过很多次走在大学校园里的情形,如今这一切都成泡影,里里难过的是这个,我难过的却是失去我的荣耀的资本,我聪明美丽无往不胜令人总是艳羡仰望的能力,瞬间烟飞灰灭。
潇言是最早面对现实的,那些日子他住在我家,像个成年男人那样与我爸讨论我的前途,他给他爸打了多次电话,到处联络学校,终于有所哈尔滨的学校,刚合并几个破败大专新成立了一个本科院校在扩招,我的分数加上我爸的一大笔赞助费,正好就上了个本科,我觉得这样的学校很丢脸,耿耿于怀又无可奈何,潇言松了一口气,反正是本科就是了,还管它什么学校,你好好学几年,再考研究生来北京也是一样的,再说女孩子能嫁个好男人比什么都好。
说者很无心,听者很有意,我飞红脸偷眼看潇言,他倒是很坦然,好像说了一句人之常情的话。他只是握住我的手。
高考的事情虽然令我痛苦,但是就像个伤口,虽然当时疼的死去活来,到底还是要结痂愈合的。我爸也渐渐释怀了,再看见了人,也不躲躲闪闪,脸色发青了,还假意做出一点自得说,上本科了,就是学校一般么。旁人不知就里,听着学校的名字还挺有气势,就说恭喜恭喜。也有的问怎么去哈尔滨那么冰天雪地的地方上学。
里里知道了,欢天喜地的,我们几个计划了一阵子,决定都到北京会和,也相当于送里里提前报到。平生第一次脱离父母独立出去游历,我激动兴奋紧张,甚至暂时冲淡了高考失败的沮丧和痛苦,我妈絮絮叨叨准备了一晚上行李,千叮咛万叮嘱,临了甚至打算陪着我一起去,萧言反复做思想工作,才算打消她的疯狂念头。我爸倒是非常放心,有萧言在,你担心什么,这是我半个儿子呢,说完哈哈笑,我还担心了一下我爸是不是看出什么了,结果我爸真的只是半个儿子的想法,太远的深意他倒没想到。
忙碌了几天,为了能和里里回来的时间对上,又排了半天列车时刻表,终于排好一天,我们都能在那天上午到北京西站,然后温军会接我们去萧言家。
我和里里在北京西站见了面,我们从未分离如此久,见了面就抱着又跳又笑,一路叽叽呱呱说这阵子发生的事儿,萧言就笑着拎起我们的行李去找温军,四个人都聚齐了开始找公交,我说,萧言,到你家得多久,他大概想了下,说得一个小时吧。里里吐吐舌头,真远啊,在鹿城,一个小时可以骑车子绕城半周了。我说是啊,从我家里到咱们老去找暗河的那个地方,那么偏远的地儿,骑车子不过才一个小时,北京可真大。
温军就笑着说,那条河你们还用找么,香港上个月都回归了,以后里里你可以直接去香港找你爸爸,不用游泳过去了。
我们三个沉默了一下,我赶紧转了个话题,里里好像被击中心事,公交车上再很少说话,我低声对温军说,里里妈明年春天要再婚了,很快也会调回上海,他惊讶地捂了下嘴,知道说错话了。
在北京的日子与鹿城完全不同,我很痴迷。好像吃了多年清浅寡淡的菜,以为世界的味道都这样,忽然有一天尝到一口醇厚的百年老汤,每次都有回味和感叹。又好像紧紧关闭的小屋打开了一扇大门,通往完全不同的广阔世界。
我们穿行在胡同里,萧言随意就指着一个地方说,这是梁启超故居,我和里里眼见着课本里的历史真实出现,很激动,趴在门口摩挲赞叹,院子里杂乱,拉着绳子挂着床单,我恍然觉得长袍马褂的人们行走在里边,但是很快出来一个穿着睡裙肥胖油腻的妇女,一口北京话,“嗳,你们找谁啊。”我和里里讪讪地从人家门口挪开。
里里说,我们简直走在了历史里,在那个八月的夏日晴空下,我第一次觉得深深的迷茫与忧郁,我们终将会离去,于这世界,我们不过都是过客。
里里还很兴奋,不知怎的跟温军叽呱说笑,温军过来说,我们玩个游戏吧,四个人撒开了在这胡同里走,看到哪儿能再碰见。我看了一下迷宫一样四通八达的胡同,感受到炎热阳光的炽晒,我想把自己抛出去,抛给命运,由他来决定接住我的会不会是萧言,我抬眼看萧言,他也望向我微笑,我觉得我们想到一起了,我们从这迷宫中穿越,寻找彼此,在某个节点相遇,握手,相爱。
我们散开了。
午后的小胡同里炎热干燥寂静,有点像小城,好在有很多树,编织成一片片浓荫抵挡热气,我听得见的自己的脚步,走在忧郁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