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子鸢回过神来,她震惊地发现白风尘失去头颅的身躯并没有流出血来,那具躯壳默默地站立着,千千万万的虫蚁正从他的身体里往外爬。不是亲眼看见,百里子鸢不能相信一个人的身体里会寄生那么多虫蚁,她觉得那是幻觉,那些虫蚁的身体微微透明。
可又不像,百里子鸢用力咬自己的舌尖,这景象却没有消失。
虫蚁在地面上疯狂地爬动,有些被雨水冲走,有些却汇聚起来。最后它们分为两道,一道爬向了鹿尘,一道继续在白风尘的四周汇聚。
距离太远,百里子鸢看不见鹿尘那边的情形,可是她亲眼看见那些虫蚁爬上白风尘的身体。这个尸武士白风尘在连番的击打下受了太重的伤,几乎变成了一个血人,那些虫蚁似乎在吸食他流在身体外面的血,而后一个接一个地钻入他的伤口。
他的伤势正在快速愈合,这些虫蚁分明带来了异乎寻常的力量,百里子鸢惊得握不稳刀。
最后一只青尾的蝎子从他空洞洞的眼眶里钻了进去,青色蝎尾在外面一旋,终于消失。
白风尘的头颅重新回到了他的脖子上!
此刻白风尘仿佛受到神光的照耀,伸展双臂接受着这千千万万的虫蚁,仰望天空。他终于圆满,他冷冷地笑了起来,缓缓低头看着百里子鸢:“可怜的人啊!你们侵犯武神的野心终告失败,没有什么再可以终止神的挞伐!”
白风尘的神色威严高贵,令人完全不敢想象数以万计的虫子刚刚侵入了他的身体。他大步飞奔而去,重击在鹿尘的胸前,而后把他扛在自己的肩上,消失在雨幕中。
百里耶喘息着冲到百里子鸢的身边,“别发愣!追击!否则军令责罚!”
“可那……那是怎么了?”百里子鸢觉得那些虫蚁就像是在自己的脑子里爬动,令人崩溃。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尸武士掌握着力量,可以做出不可思议的事情来。不过我们现在必须杀了他,蛊虫都汇聚到了他和鹿尘的身上,不杀了他们,尸藏之阵不会终结!”
“杀了他们?杀了鹿尘?”百里子鸢的声音颤抖。
百里耶一个巴掌抽在她的脸上,“否则就是杀了你剩下所有的战友!”
百里子鸢哆嗦了一下,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大口地喘息。
“快!他们向着西门去了,那里已经被突破,没有城守,也没有丧尸,他可以轻易地从那里出城!”百里耶对着雨幕大吼,“百里卿和!百里卿和!去西门!召集能召集的所有能战斗的人去西门!”
白马如电一样穿出雨幕,从百里耶和百里子鸢的身边驰过,再次没入雨幕中。百里卿和头也不回地追击而去,跟在他马后的两名轻骑翻身下马,迅速地把缰绳塞在百里子鸢和百里耶手中。
鹿尘走进了寂静的城,这不是一座真正的城,它斑驳矮小的土墙和仅有一个吊桥的城门都说明了它仅仅算是个边防的庄城。
鹿尘知道它的名字,它叫做鹿家庄。以前,他以为自己要在这里渡过一生,娶镇子上仅有的几十个女孩里的一个做他温柔朴实的妻子。
她会纺织棉布,鹿尘也会种一些燕麦,然后他们把燕麦卖给军营去喂马。
此时这个庄城寂静得令人恍惚,像是一个很古老的部落被埋在沙漠里数百数千年之后,再有一个旅人踏进了风化的围墙。鹿尘走在鹿家庄的兵道上,人们夹道等待着他。
可那些人都沉默着,鹿尘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沙沙沙……
沙沙沙……
……
那些人不可能发出声音的,因为他们都已经死了。
鹿尘看见那个矫健的枪骑兵将军,他被自己的骑枪贯穿了,被钉在了墙壁上,他静静地靠在那里,像是平日偷懒时抽着烟发呆。
还有那个一身虬结的马夫,他只是个马夫,甚至骑马都骑不好,可在这个骑兵小队里,却是力气最大的人,一身贲突的肌肉。
可他现在使不出力气了,他的肌肉已经被片片削去,只留下巨大森然的骨架和一个瞪大眼睛的头颅。鹿尘看见那个第一次教他握弓的老兵了,他被一根弓弦吊在高处,随着风幽幽地摇晃。
鹿尘并不诧异,他一步步往前走。
他知道这些人都死了,当他逃离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的时候,他的亲人们被埋在鹿家庄外的墓地里。而他们现在只是偶尔走了出来,在这座寂静的镇子里休憩一下。
鹿尘停下了脚步,他终于看见那个人了。
她躺在镇子中央广场的石台子上,皎洁的脸蛋平静地对着天空,像是睡着了。她长得算不得很美,但是温暖甜润得像是一块饴糖,她是家族里最出色的女孩。
来往的骑兵们有意无意地跟她说话,流传她的一点一滴,当兵的想这就是一个好女人了,甜甜的,还能织出耐用的棉布来。
可惜她的父亲防着这些当兵的,保护着他的女儿像是抱窝的母鸡。
鹿尘觉得自己忽然记起来了,那时候他是家族里最沉默和腼腆的,也是最年轻的。他总避开哥哥们关于那个女孩的猥亵讨论,他偷偷站在小街的拐角处,看女孩盈盈地走出来,在手心里藏着一把小米喂食白色的信鸽。
而她现在静静地躺在那里,她的衣服被撕成碎片,她丰润的胸口被干涸的血覆盖。
鹿尘觉得眼泪流了下来,他的心里空荡荡的,似乎并没有悲痛。可他的眼泪流了下来,悄无声息。他转过身,面对着夜空下漆黑的土墙。
土墙背后巨大的身影正在注视着他。
那个身影比土墙还要高大几倍,他踏前一步,踩塌了墙身,阴冷地笑着。
鹿尘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人,比传说中的夸父还要魁梧,可他记得那张脸,百里家的家主,百里穹图。